院子西南角的水缸裂了道缝，常年往外渗水，缸底的泥土总是湿乎乎的，长着层滑腻的青苔。林国栋蹲在缸前，手指抠着缸沿上的绿锈，指腹被硌得生疼。
“爹，要不我去叫我妈？”林伟业站在旁边，脚边的青苔被踩出个黑印，“这缸太沉了。”
林国栋没应声，憋足了劲往旁边挪水缸。缸身“吱呀”一声，像老牛在哼唧，底下的泥土被带起层泥浆，露出个圆圆的湿印。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，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，棉袄后背很快洇出片深色的汗渍。
“加把劲！”林国栋的声音带着喘，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块铁。他记得清清楚楚，上个月藏钱那天也是个冷天，他趁张婆子去邻村串亲戚，偷偷把钱塞进砖缝，还用泥巴把砖缝糊了层，就怕被老鼠叼走。
水缸又被挪开半尺，露出底下那圈被压得紧实的泥土。林国栋的目光像钉子似的扎在泥土中央——那块砖！砖头上有道月牙形的豁口，在月光下泛着白！
“就是它！”林国栋的声音发颤，手指在湿泥里刨着，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。他摸到砖边时，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，指尖抖得连砖都捏不住。
“爹，你慢点。”林伟业蹲下来，眼睛瞪得溜圆。他看见爹的手在砖头上用力一抠，那块砖就像长了腿似的，“啪嗒”一声翻在旁边，露出个拳头大的坑。
坑是空的。
里面只有层薄薄的白霜，像撒了把盐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别说三块二毛八，连个铜子儿的影子都没有。
“咋……咋是空的？”林伟业的声音像被掐住的鸡，尖得刺耳。他伸手往坑里摸，指尖触到冰凉的泥土，心里那点侥幸“咔嚓”碎成了渣。
林国栋没说话，眼睛首勾勾盯着那个空坑，像被抽走了魂魄。他的手还保持着抠砖的姿势，指缝里的泥顺着指尖往下滴，砸在坑边的青苔上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不可能！他明明记得把钱塞进去了！三张皱巴巴的一块，还有两枚一角的硬币，当时他还特意数了三遍……
【你上礼拜三就把钱拿走了。】
一个细弱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，像苏笑笑趴在他肩头说话，带着点奶气的嘲讽。
【跟李光棍赌牌九，输光了还欠了五毛，被他推得撞在庙墙上，后脑勺现在还青着呢。】
林国栋的瞳孔猛地一缩！
上礼拜三！对！就是上礼拜三！他中午喝了点酒，被李光棍拉着去村头破庙赌牌九，手里的钱输光了就红了眼，跑回家摸了水缸底的钱，结果又输了个精光，还被李光棍推得撞在供桌角上，后脑勺肿起个大包，这几天碰着还疼！
他当时被张婆子骂得狗血淋头，竟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！
“啊——！”林国栋突然发出声闷吼，像头受伤的野兽。他一屁股坐在泥地里，冰凉的泥水顺着裤腿往上爬，冻得骨头缝都疼，可他浑然不觉。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，流过眼角时刺得生疼，他抬手一抹，满手都是泥和汗。
是真的！她说的全是真的！
藏钱的地方，钱的数目，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……这丫头片子全知道！
那“输光家底”“睡桥洞”“被砍死在臭水沟”……这些话是不是也会成真？林国栋看着空坑，眼前突然冒出个画面：他穿着露脚指头的鞋，蜷缩在桥洞下，雪花落在脸上化成冰水，远处传来追债人的叫骂声……
“爹！爹你咋了？”林伟业吓得往回缩，爹的样子太吓人了，眼睛里全是血丝，嘴角还抽抽着，跟中了邪似的。
林国栋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腕，手劲大得像铁钳，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：“伟业！她说的是真的！都是真的！”
“啊——疼！”林伟业疼得首咧嘴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“爹你松手！我信！我信还不行吗！”
他想起妹妹说的“十年牢饭”，想起自己昨天推搡二狗子时，对方脑袋磕在石头上的闷响，后背的冷汗“唰”地下来了。要是当时二狗子磕死了，他是不是真要被警察抓走？
“我不想坐牢……爹，我不想坐牢……”林伟业的哭声混着风声，在院子里飘得很远。
东厢房的门“吱呀”响了一声，林国栋和林伟业同时僵住，像被施了定身法。
张婆子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，又冷又硬：“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啥？想把狼招进来？”
林国栋赶紧捂住林伟业的嘴，手还在抖。他看着东厢房的门缝，那里漏出点昏黄的光，像只盯着猎物的眼睛。
“没……没啥，娘。”林国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，“伟业……伟业被虫子咬了。”
“哼。”张婆子没再说话，只有拐杖敲炕沿的“笃笃”声，一下下敲在人心上。
林国栋这才松了手，瘫坐在泥地里，大口大口喘着气。林伟业揉着发红的手腕，抽抽噎噎地说：“爹，咱……咱进屋吧，奶好像没睡着。”
林国栋没动，眼睛还盯着那个空坑。月光落在坑底的白霜上，泛着冷光，像个嘲笑他的嘴巴。
他突然想起王娟每次看着米缸叹气的样子，想起伟业总说同学有新铅笔他没有，想起张婆子虽然凶，却总把鸡蛋省给他吃……他这半辈子，到底干了些啥？
“爹，你看！”林伟业突然拽他的胳膊，指着空坑旁边的泥土，“这是不是钱印子？”
林国栋凑过去看，泥土上果然有个浅浅的长方形印子，边缘还沾着点纸渣——那是他包钱用的烟盒纸！
最后一点怀疑，像被踩碎的玻璃，彻底成了粉末。
林国栋扶着水缸站起来，腿软得像面条。他看着东厢房紧闭的门，又看看西厢房的灯影，突然觉得这院子像个巨大的牢笼，而他自己，就是那只早就该醒悟的困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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