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娟掀开门帘时，正撞见林国栋扶着水缸往起站。他的裤腿沾满泥水，冻得硬邦邦的，头发上还挂着草屑，看着比村头的流浪汉还狼狈。
“你俩在这儿干啥？”王娟的声音很平，可握着门帘的手在抖。她的目光扫过被挪开的水缸，扫过那个敞开的砖缝，最后落在林国栋惨白的脸上，心里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下，闷得发疼。
林国栋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像塞着团棉花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妈，钱……钱没了。”林伟业的声音带着哭腔，指着那个空坑，“妹妹说的是真的，爹藏的钱真没了！”
王娟的脸“唰”地白了，比院子里的月光还白。她手里的蓝布包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里面滚出半块干硬的红薯——那是她在灶房角旮旯找到的，上面还长了点绿霉。
“没找到米？”林国栋的声音发哑，看着那半块红薯，心里像被针扎。
王娟蹲下去捡红薯，手指触到冰冷的地面，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。“米缸空了，”她把红薯往布包里塞，声音轻得像叹气，“面袋也见底了，就找到这个。”
林国栋看着她鬓角的白发，那是去年冬天为了给伟业凑学费，熬夜做针线活熬出来的。他突然想起苏笑笑说的“家里快揭不开锅了”，原来不是吓唬人。
“我……”林国栋想说句“对不起”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这三个字太轻了，轻得托不起这些年的亏欠。
“进屋吧。”王娟拎着布包往回走，脚步有点踉跄，“笑笑该醒了，得给她冲点糊糊。”
林国栋和林伟业跟在后面，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。院子里的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，交叠在一起，分不清谁是谁的。
西厢房的油灯又暗了些，灯芯上的灯花大得像颗黄豆。苏笑笑还在睡，小眉头却皱着，像是在梦里也不安稳。
王娟坐在炕沿，用刀把红薯上的绿霉刮掉，动作慢得像在做什么精细活。刮下来的霉渣落在地上，黑绿黑绿的，看着让人心里发堵。
“妈，我来刮吧。”林伟业凑过去，想抢她手里的刀。
“不用。”王娟把刀往回抽了抽，指尖被刀刃划了下，渗出血珠，她却像没看见似的，“你去烧点水。”
林伟业看着那点血珠滴在红薯上，红得刺眼，赶紧转身往灶房跑。
屋里只剩下林国栋和王娟，还有炕上的苏笑笑。
林国栋蹲在地上，看着王娟刮红薯，心里像塞了团乱麻。他想找点话说，可看着她单薄的肩膀，又觉得说啥都多余。
“国栋，”王娟突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“你藏钱的事，妈知道了？”
林国栋的头垂得更低了：“……还没。”
“别让她知道了。”王娟把刮好的红薯切成小块，放在碗里，“她年纪大了，经不起气。”
林国栋没说话，手指在地上抠着泥。他知道王娟是为他好，可想起张婆子的拐杖，想起苏笑笑说的“被奶奶骂得狗血淋头”，后背还是一阵发凉。
灶房传来林伟业烧水的声音，水壶“呜呜”地响，像在哭。
“妈，”林伟业端着热水进来时，脸色白得像纸，“我……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王娟往碗里倒热水，蒸汽模糊了她的脸：“说吧。”
“妹妹……妹妹还说别的了。”林伟业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，他看看王娟，又看看林国栋，“她说……说后山东坡要塌。”
“塌？”王娟手里的水瓢顿了顿，热水溅在手上，烫得她缩回手，“那坡好好的，怎么会塌？”
后山东坡她熟，开春时还去那边拾过柴。坡上的土是松，每年雨季都往下掉点渣，可要说塌，那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——坡底下就是二柱子家的柴火垛，还有棵老松树，真塌了，少不得要出人命。
林国栋的脸“腾”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，手里的旱烟杆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烟锅里的火星溅在裤脚上，烫出个黑窟窿他也浑然不觉。
“你说啥？”他猛地抓住林伟业的胳膊，指节因为用力泛白，“后山东坡？”
林伟业被他捏得生疼，龇牙咧嘴地点头：“嗯！妹妹说的，还说让咱别去那边，说会出事。”
林国栋的后背“唰”地冒出一层冷汗，顺着脊梁骨往下淌，把里衣都浸透了。他想起自己昨天还跟李光棍念叨，说后山东坡的松针落了厚厚一层，正好拾回去引火，打算今天一早就去。
“不能去！”他突然低吼一声，声音在狭小的屋里撞出回声，吓得炕上的苏笑笑动了动，发出细弱的呓语。
王娟赶紧拍了拍孩子，回头瞪他：“你小声点！吓着孩子了。”可她的声音也带着颤，手里的水瓢在碗沿磕出“当当”的轻响，“虽说那坡土松，可真要塌……”
她没说下去，可谁都知道那后果。二柱子家的柴火垛堆得比人还高，紧挨着坡根，真塌下来，不砸成粉末才怪。再说那棵老松树，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，要是被塌方带倒了，砸着谁都不是小事。
“要不……”王娟犹豫着开口，眼神在林国栋和林伟业之间打转，“跟二柱子家说一声？”
林国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。这话怎么说？说自家刚出生的丫头片子预言后山坡要塌？怕不是要被全村人当疯子笑。张婆子要是知道了，少不得又要骂他被“丧门星”迷了心窍。
“咋说？”他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，“说咱闺女是活神仙？”
林伟业急了：“可不说的话，万一真塌了咋办？二柱子昨天还跟我炫耀，说他爹新劈了一堆柴火，就堆在坡底下！”
屋里又陷入了沉默，只有灶房传来水壶烧开的“呜呜”声，像谁在哭。
苏笑笑在炕上翻了个身，小嘴巴动了动，细弱的心声飘了出来：【笨死了……不会说自己看着土松，怕下雨塌了？非要把我供出来……】
林国栋和王娟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——这丫头片子，连这都想到了！
“就说……就说咱看着坡上的土往下掉得厉害，”王娟赶紧接话，语速飞快，“让二柱子家把柴火挪挪，小心点总没错。”
林国栋狠狠点头，抓起地上的旱烟杆就往起站：“我现在就去！”
“等等。”王娟叫住他，把碗里泡软的红薯糊糊用勺子搅了搅，“先把这个给笑笑喂了，我跟你一起去。多个人，说话也底气足点。”
林国栋看着她手里的碗，又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女儿，心里突然涌上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这丫头片子，邪门归邪门，可这话里话外，都是在护着这个家啊。
他吸了口气，把旱烟杆别在腰上：“成，喂完就走。”
林伟业也赶紧凑过来：“我也去！我跟二柱子熟，我说他更信！”
油灯的光在三人脸上晃，映出各自眼里的凝重。后山东坡那片松树林，此刻在他们心里，不再是拾柴的好地方，而成了个随时可能炸开的雷。
苏笑笑咂了咂嘴，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，嘴角漾起个浅浅的弧度。那无声的预言，像根无形的线，把这家人的心紧紧攥在了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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