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母的电话像逐渐收紧的绳索，从最初的催促变成了近乎逼迫的轮番轰炸。
“夕夕，你看人家杨帆，条件多好，人也稳重，对你也有心，你还犹豫什么？”
“工作忙？顾不上？你的工作永远都忙不完！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？永远不结婚了？”
“你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，给你自己一个交代啊！”
听筒里传来的每一句质问，都敲在何夕心上，她无力反驳，也无法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。因为她心里清楚，关于婚姻这件事，她的答案早在很多年前就己经给出了：在她心里，她早己和那个穿着警服、眼神明亮的青年结了婚，许了一生，没有仪式，没有证件，但那份认定，从未改变过。
外界的压力和她内心的固守激烈碰撞，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窒息，她需要逃离，需要一个空间，去靠近那个答案最终消失的地方。
她向单位请了年假，几乎没有犹豫，订了前往Y省边境的机票和一個徒步旅行团。
那是当年通知上，季然“因公牺牲”的地方。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寻找什么，或许只是想呼吸一下他最后呼吸过的空气，踩一踩他最后走过的土地，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谜团更近一点，离他更近一点。
旅行团里大多是充满活力、叽叽喳喳的大学生，背着专业的登山包，讨论着攻略和拍照角度，何夕背着简单的行囊，沉默地混在其中，显得格格不入。
巧合的是，张局的女儿张莉莉也在团里。她从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远房亲戚那里，模糊地听说那位“又帅又冷”的季警官以前在Y省这边“工作”过，她理解为某种普通的外派或任务。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、想要靠近与他有关的一切的心情，她也报名了这个团，希望能找到些“共同话题”回去继续少女热切的追求。
一路上，张莉莉和同学们欢声笑语，拍照打卡，精力充沛，她几次试图和何夕搭话，觉得这个独自一人、气质沉静的大姐姐很特别，但何夕只是客气而疏离地回应几句，便不再多言。
大多数时间，何夕都是一个人。一个人吃饭，坐在角落默默吃着简单的干粮，一个人看风景，望着远处连绵的边境线和苍茫的天空，眼神空旷而哀伤，仿佛透过山河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。
途中休息时，杨阳打来电话询问。
“我在Y省，参加了一个徒步团，散散心。”何夕轻声说，语气尽量平淡。
电话那头的杨阳瞬间沉默了几秒，随即心领神会。Y省，那个她们心照不宣、却从不轻易触碰的地名。
“……”杨阳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心疼，“你自己小心点。注意安全。要不是我这怀孕的身体不方便，我真想来陪你。”
“没事的，”何夕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，声音飘忽，“我一个人，挺好的。”
真的好吗？
只有她自己知道，每一步踩在这片土地上，心口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就在隐隐作痛，她不是来散心的，她是来受刑的，是用这里的风沙和路途的艰辛，来惩罚自己那颗始终不肯放弃、却又找不到出路的心。
而一旁不远处，张莉莉正和同学兴奋地拍着视频，计划着下一个打卡点，对身边这位沉默姐姐内心的惊涛骇浪，一无所知。
Y省的雨季，天气变幻莫测。
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，下一刻乌云便如同泼墨般迅速浸染了天际，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，暴雨倾盆而下，瞬间将徒步的队伍打散。
原本舒缓的山涧骤然变得汹涌浑浊，水位以惊人的速度上涨。夜间临时驻扎的露营地首当其冲，惊呼声、哭喊声、湍急的水流声混杂在一起，被狂暴的雨声吞没，黑暗和混乱中，大家失散了。
何夕反应极快，暴雨初至时她便警惕起来，迅速收拾好了最重要的物资，当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枝冲进营地时，她一把拉住离她最近、吓得不知所措的张莉莉，奋力向旁边一处地势稍高的坡地转移。
冰冷的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，脚下泥泞湿滑。
张莉莉吓得脸色惨白，紧紧抓着何夕的手臂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：“姐姐，怎么办？我们会死在这里吗……”
何夕咬紧牙关，半拖半抱着她，终于找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作为暂时的遮蔽，她喘着气，从背包里掏出强光手电打开，一束光柱刺破雨幕，带来些许微弱的安全感，她又翻出自己备用的防冻锡箔纸，不由分说地裹在浑身湿透、冷得瑟瑟发抖的张莉莉身上。
“别怕，没事的，我们会没事的。”何夕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异常冷静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，用手电光扫视着周围汹涌的、不断上涨的浑浊水面，评估着处境。
这是和季然相遇那年，在地震再去学会的。
然而，在她冷静的外表下，内心却是一片近乎麻木的荒芜。
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：如果真的有事，就这样死在这里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。
和他死在同一个地方。
呼吸着他最后呼吸过的空气，被埋葬在同一片土地之下。
生未能同衾，死若能同穴，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圆满？
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绝望的诱惑力，让她几乎要放弃挣扎，任由冰冷的洪水吞噬。
就在这时，旁边张莉莉压抑不住的、充满恐惧的啜泣声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，女孩紧紧靠着她，锡箔纸下的小身体抖得厉害，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“爸爸，妈妈。”
何夕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。
她转过头，看着张莉莉年轻、写满惊恐和求生渴望的脸庞，这张脸，隐约能看出几分张局的模样，她想起了张局每次来看她时，那笨拙却真切的关怀，想起了自己父母电话里虽然焦急却满是担忧的声音……
如果她放弃了，这个依赖着她的女孩会怎样？那些爱着她、等着她回去的人，又会怎样？
一种沉重的、属于生者的责任感，压过了那瞬间涌起的、想要追随季然而去的虚无诱惑。
求生的本能，因为身边这个脆弱生命的依赖，和对远方亲人的不忍，再次被艰难地点燃。
她用力握紧了手电，另一只手更紧地揽住了张莉莉的肩膀，声音比刚才更加坚定，像是在说服她，也像是在说服自己：
“别怕，抓紧我。雨会停的，水也会退的。我们会没事的。”
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地形，思考下一步的撤离路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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