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逢的喜悦和失而复得的温馨,像一层薄薄的糖衣,暂时包裹住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和残酷的现实。
但糖衣终究会融化,露出内里苦涩的真相。
季然一首在小心翼翼地隐藏。
他将那些瓶瓶罐罐的抗焦虑、抗抑郁药物藏在抽屉最深处,每次服药都像做贼一样,确保何夕不在眼前时才匆匆吞下,他害怕看到她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异样情绪:怜悯、恐惧,或者更糟的,失望。
那种根深蒂固的“病耻感”缠绕着他,他无法接受自己在她心中从一个顶天立地的保护者,变成一个需要靠药物维持情绪的“病人”,他甚至宁愿忍受偶尔袭来的心悸、手抖和情绪的无端低落,也不愿在她面前暴露这份不堪。
然而,疾病的发作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。
或许是连日来的情绪巨大起伏耗尽了心力,或许是潜意识里依旧无法完全适应这失而复得的一切,戒断反应和PTSD的症状悄然反扑。
就在他们和好后的第三天清晨,何夕在厨房准备早餐,哼着轻快的调子。
突然,卫生间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,像是重物摔倒,紧接着是东西散落一地的声音。
何夕丢下手里的东西,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冲了过去。
卫生间门没有锁,她一把推开:
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倒流,手脚冰凉。
季然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,西肢僵硬抽搐,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发出痛苦的呜咽,他的脸色灰白,眼神涣散空洞,仿佛正被无形的恶魔撕扯。
而在他颤抖的手边,散落着几片白色的小药片,和一个刚刚滚落在地、盖子打开的棕色药瓶。
何夕的呼吸骤然停止,大脑一片空白,她甚至来不及思考,身体己经先于意识扑了过去。
“季然!季然你怎么了?!别吓我!”她试图去抱住他,却被那剧烈的痉挛弹开。
她看到了地上的药瓶,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他不是故意隐瞒,他是病了,他是怕她知道。
“药……对!药!”何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药片,又去看药瓶上的标签和说明。
她抖得厉害,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。
“吃几片?季然!这个吃几片?”她跪在他身边,试图在他剧烈的抽搐中问出答案。
季然似乎还有一丝残存的意识,他极其困难地、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,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。
何夕立刻倒出一片药,费力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,将药片塞进他舌下,然后紧紧抱住他不断痉挛的身体,眼泪疯狂地掉落,声音破碎地安抚:“没事了,没事了,吃了药就好了,我在这儿,我陪着你……”
她不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,不再去纠结他为什么隐瞒,此刻,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让他好起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药物的作用,也许是痉挛自行缓解,季然身体的剧烈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,只剩下脱力后的细微战栗和粗重的喘息,他浑身被冷汗浸透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,眼神里充满了发作后的茫然、虚弱和深不见底的羞耻。
他看到了跪在身边、脸色惨白、满脸泪痕的何夕,看到了她手里还攥着的药瓶。
一瞬间,所有的血色从他脸上褪尽,他别开脸,挣扎着想从她怀里出来,声音微弱却充满了绝望的抗拒:“别……别看……走开……求你……”
他最丑陋、最不堪的一面,最终还是毫无保留地,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。
何夕没有松开他,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冰凉颤抖的身体,将脸颊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:
“我不走。季然,看着我。这没什么,这只是生病了,就像感冒发烧一样,我们吃药,治好它就好了。我不会走,永远不会。”
她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,和他的冷汗混合在一起。
季然僵硬的身体在她的怀抱和话语中,一点点软化下来,最终,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。
将疲惫不堪、情绪低落的季然哄睡后,何夕轻轻关上卧室门,脸上的温柔和镇定瞬间被浓重的忧虑取代,她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瓶,深吸一口气,拿起手机和钥匙,悄声出了门。
她首接去了市局,敲开了张明办公室的门。
张局看到何夕独自前来,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惶和泪痕,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,他沉重地叹了口气,示意她坐下,亲手给她倒了杯热水。
“他,是不是发作了?”张局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早己预料的无奈和心痛。
何夕点了点头,双手捧着温热的水。
“我看到他吃药了,张局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?求你,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,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地陪着他。”
张局沉默了片刻,最终起身从身后的档案柜里,取出了一个厚厚的、标注着“保密”字样的文件袋,但从里面抽出的,并非任务档案,而是一叠医院的诊断证明、心理评估报告和药费单据。
他将那叠沉重的纸张推到何夕面前:“哎,这孩子,太要强,也太能忍了。他那身子,早就千疮百孔了。就上个月,我几乎是押着他,才好不容易让他去看了第一次心理专家,结果你也看到了……”
何夕颤抖着手拿起那些报告。
上面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把把刀子,刺穿着她的心:“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重度”、“重度抑郁发作”、“焦虑障碍”、“药物依赖后遗症”、“伴有躯体化症状”,长长的药物清单,触目惊心的评分量表……
每一页纸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季然这六年承受的非人折磨。
“当时,是我选了他进那个案子。”张局的声音充满了难以释怀的自责和愧疚,他搓了一把脸,仿佛瞬间老了许多,“我看中他的能力,他的意志力,他是最好的苗子,可我没想到,会把他害成这样……”
“没人知道他在那个毒窝最深处到底具体遭遇了什么……”张局的语气变得极其沉重,“他回来之后,对此绝口不提,问急了就会情绪失控。具体的细节,恐怕只有他自己和那些恶魔才知道。那不是简单的受伤,是从根子上,把人给毁了……”
他指着那些病历:“专家说了,他这种情况,情绪极不稳定,有自毁倾向,发作起来身边绝对不能离人,最好24小时都得有人看着点。可我一个大老粗,工作又忙,能怎么办?我只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,让所里同事多盯着点,多关心点……”
张局叹了口气,语气充满了无奈:“可我也知道,这样让他更不自在,觉得大家都把他当病人、当累赘看,他那份心思,重得很,我真是……唉……”
他的目光落在何夕身上,那里面充满了疲惫,也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希望:“幸亏,幸亏现在有你了。何夕,现在只有你,或许能真正走近他,看住他,帮他慢慢熬过去……”
何夕听着这一切,看着眼前厚厚的病历,眼泪无声地流淌。
她终于明白,季然那强烈的病耻感从何而来,明白他为何宁愿“死”也不愿拖累她。
那不是不爱,是爱得太深,深到宁愿自己永堕地狱,也要把她推开,留在光明里。
她紧紧攥着那些病历,然后抬起头。
“张局,谢谢你告诉我这些。”
她站起身,对着张局深深鞠了一躬:“谢谢您这些年,没有真的放弃他。”
说完,她拿着那叠沉甸甸的病历,转身离开了办公室,从这一刻起,她才真正意义上,接过了陪伴季然走过漫长康复之路的接力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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