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余波之下
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，坠入绿色垃圾桶时发出沉闷的声响。那股纠缠我无数个夜晚的冷香终于被初夏的风吹散，我扶着窗框深深吸气，空气里有樟树和邻居家炖排骨的味道。真好啊，这种平常的、带着烟火气的味道。
“晚晚，快递帮你拿上来啦！”妈妈在客厅喊，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自从那件事后，全家人都像捧着琉璃盏似的对我，连爸爸看电视都只放戏曲频道——因为法制节目容易“引发不好的联想”，这是他的原话。
是个扁平的纸盒，寄件人栏印着“安心画室”。我最近在那里学水彩，老师总说我的用色太灰暗，建议我多试试明黄色，说能照亮心情。
拆开包装时碎纸屑沾了满手，盒子里却不是预期的颜料或画笔画纸，而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、薄薄的白色纸包。心脏突然没来由地漏跳半拍——那种久违的、被窥视的寒意又顺着脊椎悄悄爬了上来。
“怎么了？”妈妈探头看见我僵在原地，快步走来，自然而然地拿起纸包掂了掂，“哟，还挺沉，是画室送的调色刀套装吧？这包装也太简陋了。”
她努力做出的自然态度让我稍稍放松。是啊，怎么可能还是他。死刑判决书下来那天，王队长亲自打电话来说沈确己经转移到重型监狱，戒备森严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他的囚室。我大概是 PTSD 发作了，看什么都疑神疑鬼。
我用剪刀小心地拆开纸包。
“哐当——”
一把钥匙掉在玻璃茶几上，声音刺耳。旁边还有张对折的便签纸。
钥匙是老式的黄铜钥匙，锈迹斑斑，齿痕磨损得厉害，一看就有些年头了，至少是十年前的老物件。钥匙环上挂着小半截褪色的红色编织绳，绳结方式很特别——两根绳头相互穿绕成一个复杂的、死死咬住的结，像某种偏执的宗教符号。
妈妈手里的橙子“啪嗒”一声滚落在地，声音发颤：“这…这又是哪个天杀的…没完没了了是吧？！”
我捏起那把钥匙，冰凉的铜锈味钻入鼻腔。手指拂过便签纸，上面只有一行冷冰冰的打印宋体字：【他欠你的不止这些】
“快！快给王队长打电话！”妈妈慌乱地西处找手机，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。水渍迅速漫过便签纸，黑色的打印墨迹开始模糊晕染。
但就在这时，被水浸湿的纸张背面，渐渐显露出一些淡蓝色的、原本看不见的线条。
“等等！”我抢过湿漉漉的纸张，冲到窗前对着光看。背面是用隐形墨水绘制的简易地图！几条街道的轮廓，某个点被一个蓝圈特意圈出，旁边标注着一个时间：【21:00】。
我猛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——下午五点零三分。
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。
王队长带着取证人员赶来得很快。我坐在沙发上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己经小心铺平晾着的便签纸，地图的线条在干燥后变得有些模糊，但那个圈和时间依然清晰。
“便签纸是最普通的喷墨打印纸，到处都能买到。钥匙上的锈迹是自然形成，有些年头了。”技术员举着紫外线灯仔细检查后说，“隐形墨水是柠檬汁混合了点别的东西，加热或遇水就会显形，算是…小学生恶作剧常用的把戏。”
王队长拿起那把钥匙，对着光仔细打量齿痕，眉头越皱越紧：“这种老式钥匙…很像以前单位宿舍楼用的那种，信箱、或者小型更衣室储物柜。”
他突然噤声，抬头与我对视。一瞬间，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——沈确少年时期，在他父亲入狱后，曾在外婆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，而那套老房子，就在城西老区！因为产权一首在他某个远房亲戚名下，错综复杂，当初查封资产时暂时被忽略了。
“他名下的所有房产都查封了…”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干。
“除了他外婆留下的那套筒子楼，产权清晰但归属有争议，还在走程序，所以…”王队长猛地起身，脸色难看，“小张，立即联系房管局调取那套…”
“我自己去。”我打断他，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。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着钥匙边缘粗糙的锈迹，“如果这真是冲我来的，我总得去看看，这戏台子到底搭成了什么样。”
妈妈几乎要哭出来，抓着我的胳膊不停摇头。但我态度坚决。王队长拗不过我，最终安排了两辆便衣车远远跟着，在我耳蜗里塞了个微型耳机：“保持通话畅通，我们的人就在周围。有任何不对，立刻撤退，明白吗？”
老城区比记忆中更加破败。夕阳给斑驳脱落的墙漆镀上一层不祥的血色。根据地图指示，坐标点是一栋待拆迁的筒子楼，楼道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杂物，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。301室的门牌歪斜地挂着，蒙着厚厚一层灰。
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，但转动时却异常顺滑——这锁芯最近绝对被人上过油。
门开的刹那，一股沉腐沉闷的空气裹挟着细小的粉尘扑面而来。房间很小，大概只有二十平米，一眼望尽。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个破旧的沙发，但所有家具都被刻意移到了墙边，使得房间正中央的地板……
地板上铺满了照片。
上百张我的照片，像一片诡异的花海散落着。从出庭作证时苍白麻木的侧脸，到上周在画室阳光下撩起头发时微微蹙眉的抓拍。所有照片都朝着中心方向。而在照片丛林的中央，摆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密封袋——
里面装着的，赫然是我早上刚刚扔进楼下垃圾桶的那个“午夜蝴蝶”香水瓶！
胃里一阵翻涌，恶心的感觉冲上喉咙。我扶住冰冷的门框，大口深呼吸。耳机里立刻传来王队长焦急的声音：“林晚？是否发现异常？汇报情况！”
“照片…满地都是我的照片…”我艰难地开口，声音发涩，“那个香水瓶…也在…”
我的脚尖不小心碰到了最边缘的一张照片。照片翻转过来，背面朝上。只见照片背面，用红色的马克笔清晰地写着一个日期——正是今天。照片的内容，是我今天早上穿着睡衣，在自家阳台浇花的背影！
“撤退！林晚！立刻撤退！”王队长的吼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，“对方能拍到你家阳台！重复，立刻撤离！”
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，窗外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！我猛地扑到窗边，正好看见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轿车，粗暴地碾过楼下的碎石路，快速驶离。
后车窗正在缓缓升起，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在窗外，对着楼上的方向，轻轻挥了挥——那只手的无名指上，戴着一枚宽版的银色素圈戒指，而小指外侧，有一道明显的、扭曲的陈旧刀疤！
“黑色无牌轿车！往东风南路方向逃窜！”我对着麦克风急促地喊话，手指死死抠着满是灰尘的窗台，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。
那道刀疤…我一定在那里见过！记忆碎片疯狂翻涌…是在沈确的私人相册里！有一张他和某个男人的合影，在某个射击场，那个男人搂着沈确的肩膀笑着，举枪的右手小指上，就有这样一道疤！
“各小组注意！目标…”王队长的指令突然被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切断！耳机里只剩下“滋滋”的忙音！
与此同时，天花板角落传来极其轻微的机械运转声。一台老式的、镜头蒙尘的投影仪竟自动亮起，在对面的白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。
投影画面明显是监控录像的角度。画面里，我正在现在租住的公寓楼下签收快递，镜头拉近，放大后的快递员手腕上，那枚银戒和那道独特的刀疤清晰可见——而时间显示，是三个月前，我刚搬回家后不久！
录像开始快速跳转。深夜的24小时便利店里，同一个男人穿着店员制服，正鬼鬼祟祟地在我刚买的一盒酸奶吸管口涂抹什么；我家楼道的电箱前，他正用工具撬开面板；甚至有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，是从我家卧室窗帘的褶皱缝隙里拍出去的，隐约能看到针孔摄像头微弱的反光…
投影最后定格在今天那辆黑色轿车离去，那只挥手告别的画面上。下方，缓缓浮现出一行冰冷的投影文字：
【你以为换把锁就安全了？】
我疯狂地扯下失效的耳机，狠狠摔在地上。目光快速扫视，立刻在门后发现了一个正在闪烁微弱红光的小装置——手机信号干扰器！掏出手机，果然一格信号都没有，甚至连紧急呼叫拨出去都只有无尽的忙音。
楼下传来了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，便衣警察们正冲上来。王队长第一个持枪冲进房间，目光如电般扫过满屋照片，最终落在我惨白的脸上。
“银戒，刀疤…”我指着窗外，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，“可能是沈确的…”
“陈峻。”王队长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，几乎是咬着牙接话，“他当年的私人保镖兼司机，心腹里的心腹。三年前小婉案发后不久，他就辞职失踪了。我们找了他很久。”
技术人员在布满灰尘的投影仪上成功提取到半枚模糊的指纹，但那个至关重要的香水瓶上，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，一无所获。那些照片背后的日期墨迹经过初步鉴定，是不同时间段书写的，最早的几张，拍摄并标注日期竟然是在法庭宣判前一周。
“他可能…不是要立刻伤害你。”王队长翻看着证物袋，突然沉声说，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，“如果真想下手，在你买酸奶的时候，或者更早，他有很多机会。”
那我算什么？一场旷日持久、精心策划的猫鼠游戏？一场来自深渊的、阴魂不散的问候？我盯着地板上自己那无数张或惊恐或茫然或平静的脸，胃里泛起一阵比恐惧更冰冷的寒意。
结案后专案组聚餐那天的细节突然闪回——喝高了的年轻书记员大着舌头说漏嘴：“沈确上诉的时候疯得厉害，非说…非说给林小姐留了份‘礼物’，等着她签收…嘿，你说疯不疯…”
当时所有人都当是败犬的狂吠，一笑置之。
现在看着这满室的“馈赠”，我突然理解了这份扭曲“礼物”的真正含义。沈确要让我永远活在他的凝视之下，即使他身陷囹圄，即使他肉体消亡。他给我的“自由”，从一开始就被他悄悄系上了看不见的线，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、更令人绝望的囚笼。
“申请证人人身保护令！最高级别的那种！”妈妈带着哭腔对着电话那头喊叫时，我正默默地将那个失而复得的香水瓶锁进卧室抽屉的最深处。冰凉的玻璃瓶身硌在掌心，带来一种诡异的视感。
我忽然想起，我第一次闻到“午夜蝴蝶”这个味道，似乎并不是在沈确身边。
记忆深处有一个被忽略的角落悄然松动…是大学毕业展那天。展厅角落里放着一台不起眼的香薰机，吐出一种冷冽又独特的气息。当时负责布展的一位学长笑着介绍：“厉害吧？这叫‘午夜蝴蝶’，我自己调的独家配方…”
记忆中那张模糊带笑的脸，和那只递过宣传册的手…右手小指上，是不是也有一道反光的痕迹？
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了雨水的味道，夜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吹进来，掀起地板上几张照片的边角。
其中一张我蹲在社区公园喂流浪猫的照片被风吹得翻了过来。
照片背面，新鲜的红色墨迹正在雨水汽的浸润下，慢慢地、一点点地晕染开来，仿佛刚刚被人写下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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