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，一天三顿，一顿就算半碗糊糊，那一个月下来……”
“衣裳破了总得补吧？布头也是钱……”
“马上入夏了，蚊子多，熏蚊子的艾草也得花钱买……”
“还有那半本破书，占地方，还怕耗子啃……”
王翠花一边搓着麻绳，一边对着空气进行着全方位、无死角的生活成本核算。声音不高不低，刚好能让缩在角落、大气不敢出的林小荷听得清清楚楚，每一声叹息都像小锤子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。
林小甜看不下去了。表姐那副“我是累赘我有罪”的样子，让她想起自己刚来时被嫂子嫌弃的惨状。不行，得让表姐“发光发热”，堵住嫂子的碎碎念！突破口，就是小荷提过的江南腌蛋！
“嫂子！”林小甜凑到王翠花身边，故意大声说，
“你看，咱家攒的那十几个鸭蛋，再不吃该坏了！多可惜！正好小荷姐会腌咸蛋，江南的法子！听说腌出来蛋黄流油，蛋白还不死咸！要是腌好了，不光咱自己吃，说不定……还能拿几个去集市试试水？好歹也是门手艺换钱！”
“腌蛋？”王翠花手上的动作一顿，眼珠子转了转。
鸭蛋是自家鸭子下的，成本几乎为零。江南的法子？听起来就比林小甜那齁死人的酱菜靠谱！要是真能腌出流油的……那确实能算个进项！她挑剔的目光扫向林小荷：“你真会腌？那江南法子……费盐不？”
林小荷被点名，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，绞着衣角，细声细气地回答：“会……会一点。用……用黄泥、盐、还……还要一点点烧酒。盐……是要用不少的……”说到盐，她声音更小了，显然也明白这是家里的“战略物资”。
王翠花一听“要用不少盐”，脸立刻拉了下来，刚燃起的兴趣小火苗“噗”地灭了：“盐？还要烧酒？想都别想！那点盐自己吃都不够！还腌蛋？败家！”
眼看计划要泡汤，林小甜赶紧打圆场：“嫂子！小荷姐说的是江南的法子！咱这儿没黄泥也没烧酒，条件有限嘛！咱们……咱们因地制宜！改良！就用咱王家村有的东西腌！说不定也能腌出好味道呢？”她拼命给林小荷使眼色。
林小荷接收到信号，虽然心里没底，但为了证明自己“有用”，也鼓起勇气小声道：“是……是可以试试别的……我娘……我娘也说过，古法里有用……用草木灰的……”
草木灰？
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林小甜和王翠花！
草木灰？林家后院堆肥坑旁边，那可是一大堆！不要钱！管够！
王翠花的眼睛“噌”地亮了，像饿狼看到了肥肉：“草木灰？这个好！这个不要钱！快说！怎么腌？”
林小荷被王翠花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，努力回忆着：“大……大概是用草木灰……加……加水调成糊糊……加盐……裹在蛋上……密封……”
“加盐？”王翠花刚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一半。
“嫂子！”林小甜赶紧插话，“少加点！意思意思就行！咱主要是试试草木灰的法子！万一成了呢？这可是无本买卖！”她着重强调了“无本”二字。
王翠花心里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：鸭蛋不要钱，草木灰不要钱，水不要钱……盐嘛……少放点！意思意思！万一腌成了，那就是白捡的进项！就算腌坏了，损失也微乎其微！这买卖……做得！
“行！”王翠花一拍大腿，“那就试试！甜丫头，去后院扒拉点细点的草木灰来！小荷，你负责调糊糊！记住！盐！少放！意思意思就行！听见没？”她特意加重了“意思意思”西个字。
一场充满王家村特色的“江南草木灰腌蛋”实验，在王翠花的“精打细算”和林小甜的“大胆改良”下，轰轰烈烈地开始了。
林小甜扒拉来一盆细密的、还带着点温热余烬的草木灰。林小荷则严格按照的步骤，开始操作。她将草木灰倒进陶盆里，神情专注，动作轻柔地加水搅拌。
那架势，不像在调泥巴，倒像在调制什么宫廷秘药。她谨记嫂子的“意思意思”，只舀了比指甲盖还小的一撮盐，小心翼翼地撒进灰浆里，用木棍搅了搅，几乎看不见盐粒的踪影。
“嫂子，盐……放这些够吗？”林小荷怯怯地问，总觉得这盐放得也太“意思”了。
“够了够了！灰里本来就有咸味！”王翠花大手一挥，笃定地说，其实她也不知道灰有没有咸味。林小甜在旁边看得眼皮首跳，这盐量……跟没放有啥区别？
接着，林小荷仔细地将洗干净的鸭蛋一个个放入灰浆中，用她那双虽然粗糙但动作异常灵巧的手，将灰浆均匀地裹在蛋壳上，糊成一个个圆溜溜的“泥蛋”。
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，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细致，十几个鸭蛋很快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“灰蛋”。最后，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一个干净的陶罐里，盖上盖子，又用湿布仔细封好罐口，放在灶房最阴凉的角落。
“好了……要……要等一个月……”林小荷小声交代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忐忑。
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。王翠花每天都要去灶房转一圈，对着那陶罐嘀咕：“可千万别坏了……好歹十几个蛋呢……”林小荷更是紧张，每次经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。只有林小甜，对“意思意思”的盐量深感忧虑，总觉得这罐蛋怕是要出幺蛾子。
一个月，在嫂子精密的成本核算和林小荷的忐忑中，终于熬到了头。
开罐的日子到了！全家都好奇地围在灶房。王翠花迫不及待地掀开陶罐盖子。
一股混合着草木灰土腥气和……一种难以形容的、淡淡的碱味的奇怪气息飘了出来。罐子里，十几个“灰蛋”静静地躺着，灰扑扑的，看着倒是挺完整。
“看着还行！”王翠花松了口气，伸手拿起一个，掂了掂，“还挺沉！小荷，快！洗一个尝尝！”她比谁都着急想知道这“无本买卖”的成果。
林小荷紧张地拿起一个“灰蛋”，在水盆里仔细清洗掉外面的草木灰泥浆。鸭蛋露出了青白色的本来面目。她拿起菜刀，深吸一口气，对着蛋中间，一刀切了下去！
咔嚓！
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。
紧接着，一股极其浓郁、霸道、仿佛浓缩了十个咸鱼摊精华的咸腥气，如同无形的冲击波，瞬间从切开的蛋里爆发出来，席卷了整个灶房！
“嚯——！”王翠花首当其冲，被这气味冲得猛地向后一仰，捂着鼻子连退三步，脸都绿了，“我的老天爷！这什么味儿？！”
林小荷离得最近，被这咸气呛得眼泪“唰”地就下来了，捂着嘴剧烈咳嗽。
林小甜也被熏得够呛，感觉鼻腔黏膜都要被盐分结晶了！她凑近一看，只见那切开的咸蛋，蛋白部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、半透明的灰白色，像凝固的石灰水！
蛋黄倒是凝固了，颜色深得发黑，别说流油了，干巴巴的，像块风化的石头！
这视觉冲击加上嗅觉暴击，简首绝了！
“快！尝尝！尝尝啥味儿！”王翠花虽然被熏得够呛，但本着“不能浪费”的原则，还是强忍着不适，拿起一半切开的咸蛋，递给刚进门的林大山。
林大山是个实在人，接过来，看着那诡异的蛋白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咬了一小口蛋白……
瞬间，他的表情凝固了！
只见他那张黝黑憨厚的脸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扭曲、变形！眼睛瞪得像铜铃，嘴巴咧开，露出两排白牙，喉咙里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怪声，整张脸皱得像颗风干的核桃！
他仿佛被点了穴，僵在原地，过了好几秒，才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！
“噗——咳咳咳！水！水！齁……齁死我了！”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牛，原地蹦跳着，冲出水缸边，舀起一瓢凉水就猛灌！
爹好奇，也拿起另一半，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蛋白……
“嘶——！”老爷子倒抽一口冷气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皱成一团，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三抖！他捂着腮帮子，仿佛牙疼发作，原地转了两圈，最终也加入了抢水瓢的队伍！
“哈哈哈哈！爹和爷爷变妖怪啦！”铁蛋和妞妞可不知道咸的厉害，只觉得爹和爷爷龇牙咧嘴、挤眉弄眼的样子超级搞笑！两个小皮猴立刻开始模仿：
铁蛋学着林大山的样子，瞪圆眼睛，咧开大嘴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声，小舌头伸得老长。
妞妞则捂着自己的小腮帮，皱着小眉头，学着爷爷的样子原地转圈圈，嘴里还“嘶嘶”地抽气。
两个活宝的“咸蛋鬼脸模仿秀”惟妙惟肖，瞬间冲淡了灶房里的“咸气危机”，逗得连还在咳嗽的林小荷都忍不住破涕为笑。
王翠花看着自家男人和公公的惨状，又看看那罐子“生化武器”，脸黑得像锅底。她不信邪，拿起菜刀，对着另一个咸蛋的蛋黄位置，狠狠切了下去！她就不信蛋黄也这么齁！
结果……
“咔嚓！”
刀锋切在蛋黄上，竟然发出类似切硬物的声音！那黑乎乎的蛋黄，硬得像块小石头！王翠花用力过猛，刀尖一滑，一小块黑黄的蛋黄碎屑“biu”地一下飞了出去，好巧不巧，正好弹进了她因为震惊而微张的嘴里！
“唔！！！”王翠花的眼睛瞬间瞪得比林大山还大！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浓缩了百倍咸腥的、还带着草木灰土腥气的恐怖味道在她口中炸开！仿佛吞下了一块用海水和泥巴混合晒干的压缩饼干！
“呸！呸呸呸！呕——！”王翠花彻底疯了，弯腰狂吐，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，“林小荷！你这是腌蛋还是腌石头？！咸死卖盐的也没这么咸啊！我的老天爷！水！快给我水！齁死老娘了！”
灶房里彻底乱成了一锅粥：咳嗽声、干呕声、抢水声、铁蛋妞妞的鬼脸模仿秀和咯咯笑声……混合着那挥之不去的“炸裂”咸腥味，上演着一场荒诞又搞笑的王家村版“咸蛋惊魂”。
在一片混乱和“咸气”弥漫中，林小甜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顾着找水或嘲笑。她的目光，紧紧锁定在脸色煞白、手足无措、快要哭出来的林小荷身上。
她看到了林小荷清洗鸭蛋时那异常仔细的动作——每一颗蛋都擦得干干净净，不留一丝污垢。
她看到了林小荷搅拌草木灰浆时的专注神情——力度均匀，灰浆细腻，没有结块。
她看到了林小荷包裹蛋壳时那灵巧的手指——灰浆涂抹得均匀服帖，厚薄一致，像给蛋穿了一层完美的盔甲。
还有那开罐后，虽然味道灾难，但每一个“灰蛋”都完好无损的品相！这密封功夫，绝对扎实！
林小荷或许因为紧张和嫂子的“意思意思”，搞错了最关键的盐量，导致了这场咸度“核爆”。
但抛开这致命的“咸”，她整个操作过程中展现出的那种一丝不苟、追求完美、近乎工匠精神的专注和灵巧手法，却像黑暗中的萤火虫，清晰地落入了林小甜的眼中。
这绝不是普通农家女孩随手腌咸蛋的粗糙！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“手艺”的认真态度！
林小甜的心，猛地一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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