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翠花的“费布警告”像悬在林小荷头顶的一把刀，让她对着那盆刚用蓼蓝果熬煮出来的、浓稠幽深的靛蓝色染液，手指尖都在发颤。
那颜色真好看啊，像把一小块夜空融化了盛在陶盆里，还带着一股奇特的、微酸的草木气息。可这好看的颜色，此刻在她眼里却像是会吃布的怪兽。
“小甜妹妹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林小荷捏着一小块灰扑扑的破布头，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，眼神里全是惶恐，“真要……真要放进去吗？万一……万一毁了……”
“哎呀，我的好姐姐！”林小甜正忙着把最后一点过滤出来的染液渣滓倒掉，闻言差点跳起来，
“咱们千辛万苦采果子、熬汁子，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？放心大胆地放！嫂子都说了，用破布头！染坏了也不心疼！你看这颜色多正！比镇上染坊那灰不溜秋的蓝好看一百倍！”
她不由分说，抓起林小荷手里的布头，“噗通”一声就扔进了那盆深蓝的“夜空”里。
布头沉下去，咕嘟冒了几个泡，迅速被染液吞没，变成了深色的一团。林小荷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，眼睛死死盯着，仿佛那盆里泡着的是她的心肝。
“这就完啦？”铁蛋踮着脚扒在桌沿，小脸写满失望，“姑姑骗人！一点也不好看！黑乎乎的！”
“傻小子！染布哪有那么快！”林小甜敲了下他的脑门，“得泡！得让它‘吃’颜色！书上……呃，小荷姐说过，还得搅和搅和，让它上色均匀！”
她抄起灶房里唯一一根还算干净的烧火棍，递给林小荷，“来，林老师，搅拌的重任交给你了！书上咋说的来着？‘勤加搅动，使之匀净’？”
林小荷被推到了“主厨”的位置，握着那根对她来说过于粗壮的烧火棍，感觉比举着千斤顶还沉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回忆着母亲模糊的身影和那半本《齐民要术》上晕染的字迹，小心翼翼地，将棍子探入染液，开始搅拌。
动作生涩又僵硬。烧火棍搅动粘稠的染液，发出“咕叽咕叽”的声音，笨拙地在盆底刮蹭。她生怕搅快了把布搅烂，又怕搅慢了不上色，额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，鼻尖也沾上了一星半点飞溅的蓝色液滴。
“对！就这样！温柔点！对布好一点！”林小甜在旁边充当着气氛组，还指挥铁蛋和妞妞，“去去去，离远点，别把你们俩染成小蓝人！嫂子看见非把你们塞染缸里不可！”
妞妞咯咯笑着往后躲，铁蛋却好奇地往前凑：“姑姑，布变蓝了吗？让我看看！”
就在这时，王翠花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裳，甩着手上的水珠从后院进来，一眼就瞥见了灶房里的“大工程”。
她的脸瞬间拉得比马脸还长，眉毛拧成了麻花：“哎哟喂！我的灶王爷啊！你们还真弄起来了？！”
她几步冲过来，看着那盆价值“不菲”的蓝色液体，还有林小荷那笨拙搅动的架势，心疼得首抽抽，“林小荷！你轻点！那棍子！别把盆给我杵漏了！还有那染水！溅出来一点都糟蹋！这都是钱！钱！懂不懂？！”
她的大嗓门震得灶台上的碗碟都嗡嗡响。
“啊！嫂子！”林小荷本就高度紧张，被这平地一声吼吓得魂飞魄散，手一哆嗦，那根沉重的烧火棍失了准头，“哐当”一声重重磕在陶盆边缘！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。
紧接着，在王翠花惊恐放大的瞳孔和林小甜“嗷”一嗓子的尖叫声中，那盆承载着“蓝色希望”的浓稠染液，像被赋予了生命，猛地从被撞击的豁口处汹涌而出！深蓝色的浪潮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，哗啦一下，瞬间泼洒开来！
“我的老天爷——！！！”王翠花发出了足以掀翻屋顶的、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，手里的洗衣盆“咣当”掉在地上，湿衣服滚了一地。
灾难现场诞生了。
深蓝色的染液如同决堤的洪水，瞬间淹没了大半灶台。粗陶盐罐、缺口的油碗、盛着半碗酱菜的粗瓷大碗……无一幸免，全都被染上了深邃的蓝。
那滚烫的蓝色液体沿着粗糙的土灶台面肆意流淌，像一条条愤怒的蓝色小蛇，钻进灶膛口的柴灰堆，染蓝了半捆引火的松毛；又顺着灶壁蜿蜒而下，无情地泼洒在还没来得及抱走的柴火垛上。
连带着蹲在灶膛口打盹的大花猫都遭了殃，尾巴尖被溅上几滴，惊得它“喵呜”一声惨叫，炸着毛蹿上了房梁，留下一串蓝色的梅花爪印。
灶房里弥漫开一股浓烈的、带着草木腥气的靛蓝味道。
林小荷整个人都傻了，像根被雷劈过的木头桩子，手里还握着那根“罪魁祸首”烧火棍，棍头滴滴答答淌着蓝水，脸上、手上、前襟上，全是飞溅的蓝色斑点，活脱脱一个刚从染坊逃出来的小蓝人。
她看着一片狼藉的灶台和王翠花那张因震惊、愤怒、心疼而扭曲变形的脸，大脑一片空白，嘴唇哆嗦着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，巨大的恐惧和自责让她眼前发黑，只想原地消失。
“林！小！荷！”王翠花终于从最初的石化中反应过来，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气，“你！你！你个败家……”“精”字还没出口，她的目光猛地被灶台上一抹刺眼的蓝白吸引了过去。
那是在染缸倾覆的瞬间，被林小荷下意识甩手丢开、试图挽救却徒劳无功的——那块最初浸入染液的破布头。
它没有被完全淹没在“蓝海”里，而是被飞溅的染液裹挟着，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，“啪叽”一声糊在了灶台后方相对干净、还带着点湿气的土坯墙面上。
此刻，那块原本灰扑扑的粗布，正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粘在墙上。深蓝色的染液从中心向西周晕染扩散，但因为它被“甩”上去的力道和角度，也因为土墙本身的吸水性不均匀，染料的渗透变得极其诡异。
没有均匀的蓝，也没有预想中的死板一块。
只见那布面上，深浓的靛蓝如同泼墨，肆意流淌、堆积，形成了厚重如夜空的色块；而边缘和未被充分浸润的地方，颜色则如同被清水洗过，由深蓝层层晕开，过渡成一种清透如雨后晴空的蔚蓝，再淡化成近乎月白的浅蓝。
深浅不一的蓝色之间，没有生硬的界限，只有水融般的自然流淌。
更妙的是，粗布本身的纹理在染料的浸润下凸显出来，形成一道道天然的、不规则的白色细线，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，又如同流云划过的轨迹，蜿蜒曲折地贯穿于那片深浅交织的蓝色汪洋之中！
蓝与白，浓与淡，厚重与空灵，以一种完全不受控、却又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方式，在粗糙的土布上碰撞、融合，形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、流动的、仿佛蕴藏着风云变幻的奇异图案！
这哪里还是那块不起眼的破布头？这分明是一小块被强行撕扯下来的、带着神秘云纹的天空！或者说，是打翻了的蓝色海洋在粗粝画布上留下的惊鸿一瞥！
灶房里死一般的寂静。连房梁上惊魂未定的大花猫都停止了舔毛，探着脑袋往下瞧。只有染液顺着灶台边缘“滴答……滴答……”落在地上的声音，清晰得刺耳。
林小甜张着嘴，忘了呼吸，眼珠子瞪得溜圆，首勾勾地盯着墙上的“奇迹”。铁蛋和妞妞也忘了害怕，小嘴巴张成了“O”型。
王翠花那冲到头顶的怒火和即将喷发的“败家精”三个字，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。她脸上的肌肉还在愤怒地抽搐着，但眼神却像是被磁石吸住，死死地钉在了那块糊在墙上的破布上。
那表情极其复杂，混合着未消的暴怒、巨大的心疼、对灾难现场的绝望，以及……一种被强行塞入视野的、无法理解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震撼！
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，完全忘记了满地狼藉的灶台、染蓝的盐罐、炸毛的猫和快哭晕过去的林小荷。
她一步一步，如同梦游般，绕过地上的蓝色水洼和滚落的碗筷，走到了那面土墙前。沾着蓝色染液的手指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小心翼翼地、轻轻地，捏住了那块破布的一角。
黏在湿土墙上的布被缓缓揭下，发出轻微的“嘶啦”声。
王翠花将它完全展开，双手捏着两端，高高举起，对着从灶房小窗透进来的、带着尘粒的光线。
整块布彻底暴露在光线下。那流动的、深浅交织的蓝色云纹，仿佛在粗粝的布面上活了过来！深蓝如墨玉，浅蓝如冰晶，中间过渡的层次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，白色的布纹如同穿梭其间的闪电或流云。
没有人工的刻意，只有天成的韵律。粗布本身的颗粒感和纹理，非但没有破坏这画面，反而赋予它一种质朴而磅礴的生命力。
王翠花死死盯着这块布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她脸上的怒气像是被这块布吸走了，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、难以置信的神情。她左看右看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，像是第一次认识“布”这种东西。
终于，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，那口气吸得又急又长，仿佛要把灶房里残留的靛蓝味儿都吸进肺里。然后，她用一种完全变了调、拔高了八度、带着破音和十二万分震惊的尖利嗓音，猛地吼了出来，声音震得灶台上的蓝水珠都跟着抖了三抖：
“我的亲娘祖奶奶哎——！！！”
这一嗓子，把魂游天外的林小荷吓得一个激灵，差点真的晕过去。林小甜也缩了缩脖子，以为嫂子终于要爆发终极版河东狮吼了。
然而，王翠花接下来的话，却让整个灶房，包括房梁上的猫，都陷入了更深的石化。
只见她举着那块糊墙的破布，像是举着价值连城的贡品，眼睛瞪得溜圆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，手指用力地戳着布面上那流动的蓝白花纹，唾沫星子都激动地喷了出来：
“这！这这这……这比镇上‘台记绸缎庄’橱窗里挂着的、那匹要价二两银子的‘雨过天青’绸子……还要好看一百倍！！！”
空气彻底凝固了。
林小甜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。林小荷忘了哭，忘了害怕，忘了自己一身蓝，只是傻傻地看着嫂子手里那块染得“乱七八糟”的破布头，又看看嫂子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、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脸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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