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屋里那股因“喜脉”而起的、一半狂喜一半愁云的微妙气氛，在王翠花持续不断的唉声叹气中持续发酵。
她像霜打的茄子，蔫蔫地歪在炕头，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，另一只手则烦躁地绞着衣角，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：
“唉……这酱菜缸子刚起了白花儿，得赶紧翻搅，不然就坏了……冬菜还在地里杵着呢，再不收，一场霜下来全得冻成冰坨子……那堆肥坑也得翻，开春就指着它了……还有那蓝布，晾干了还得熨平整，不然卖不上价……哎哟我这腰……”
林大山端着一碗刚冲好的、特意多加了一勺蜂蜜的热水，小心翼翼地凑过去，脸上还顶着那个鲜艳的“寿桃包”，努力挤出最憨厚的笑容：“翠花儿，喝点蜜水？甜的，压压……压压那个啥……”他一时忘了“害喜”这个词儿。
“压什么压！”王翠花没好气地推开碗，“喝甜的不要钱啊？蜂蜜多金贵！留着卖钱！我这吐的都是酸水，喝甜的更反胃！”她说着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，赶紧捂住嘴，脸皱成了一团。
林大山捧着碗，手足无措，额头的包也跟着他的表情一起耷拉下来，显得格外可怜又滑稽。
小甜和小荷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。父亲林老根蹲在门槛上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，烟雾缭绕，也遮不住他眉宇间那点担忧——既担心儿媳妇的身体，更担心她这愁绪难解，影响肚子里的娃。
狗剩倒是没心没肺，他大概只弄懂了“嫂子肚子里有个小娃娃”，正拿着根小木棍，隔着棉袄，小心翼翼地戳王翠花的肚子，好奇地问：“嫂子，娃娃在里面干啥呢？睡觉？他能听见我说话不？我给他吹个鸟哨听听？”说着就鼓起腮帮子要吹。
“哎哟我的小祖宗！”王翠花吓得魂飞魄散，一把捂住狗剩的嘴，差点从炕上弹起来，“可别吹！再把蜂子招来！我这心口正闹腾着呢！”她这反应过大，自己又是一阵干呕。
狗剩被捂着嘴，大眼睛眨巴眨巴，一脸无辜。小荷赶紧把他拉开：“狗剩乖，别闹嫂子，嫂子不舒服。”
看着嫂子吐得脸色发白，愁得唉声叹气，全家都跟着束手无策的场面，小甜脑子里那根弦忽然被拨动了。她想起前世那些五花八门的孕妇用品，又结合眼前嫂子实实在在的痛苦和担忧，一个念头像小火花一样“噼啪”一声冒了出来。
“嫂子！”小甜眼睛一亮，凑到炕边，声音带着点兴奋，“你别光发愁啊！你这身子骨不舒服，可也是咱家头等大事！耽误不得！咱不能光想着活计被耽误了，咱得想办法，让你这身子舒坦了，还能……还能把这‘不舒服’变成新路子！”
“啥？新路子？”王翠花捂着胸口，狐疑地看着小甜，“我这吐得昏天黑地，腰酸背痛，还能有啥路子？难不成吐出来的酸水还能卖钱？”她这话带着自嘲，却也透着一丝习惯性的“经济头脑”。
“噗……”小荷没忍住笑出声，赶紧捂住嘴。
小甜也被嫂子这神奇的脑回路逗乐了，赶紧摆手：“不是卖酸水！嫂子，你想想，你这难受劲儿，是不是好多刚有身子的妇人都得经历？恶心、吐、嘴里没味儿、腰酸、腿肿、睡不好？”
王翠花想了想，点点头：“可不是嘛！隔壁王大娘当年怀她家二小子的时候，吐得比我还厉害，脸都绿了！”
“对呀！”小甜一拍巴掌，“这就是咱的‘新路子’！咱们全家一起想办法，专门给你，也给别的有身子的妇人，做些‘孕妇友好’的东西！”
“啥？啥叫‘孕妇友好’？”王翠花更迷糊了。
“就是专门对付这些不舒服的东西！”
小甜掰着手指头，越说越清晰，“比如，做点酸酸甜甜、开胃止吐的小零嘴，让你恶心的时候含一颗压一压？再比如，做些软和又托着腰的垫子或者带子，让你腰不那么酸？还有，弄点安神助眠的香包，晚上能睡踏实点？这些东西，做好了，你用得舒服，咱还可以试着做点拿出去卖！这不就是新进项吗？还不耽误你养身子！”
小甜这番话说得又快又亮，像一道光劈开了王翠花头顶的愁云。她捂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了下来，眼睛一点点睁大，从茫然到疑惑，再到一丝被点燃的微光。
“做……做这些东西……还能卖钱？”王翠花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抖。这可比“吐酸水卖钱”靠谱多了！而且关键是，这东西做了，她自己能用上！舒服！这买卖……听着好像……不亏？
“当然能！”小甜信心满满，“只要东西好，真能让人舒服，肯定有人愿意花钱买！咱就叫它……嗯……‘林家孕妇专线’！专门伺候你这金贵身子和肚子里的小祖宗！”
“孕妇专线？”王翠花咀嚼着这个词，虽然听着有点怪，但“专线”这个词让她莫名觉得挺高级、挺有排面。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，第一次，眼神里除了愁苦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——一种可能“因祸得福”的、精明的算计光芒。
“哎！这个好！”一首傻站着的林大山第一个反应过来，顶着“寿桃包”乐得首搓手，“甜丫头脑子就是活！做！咱做！让翠花舒舒服服的！还能挣钱！”他的逻辑很简单：媳妇舒服+能挣钱=天大的好事！
父亲林老根也停下了吧嗒旱烟，浑浊的眼睛看向小甜，里面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。他点点头，言简意赅：“试试。”
小荷也笑着附和：“嫂子，小甜姐说得对！咱们一起做！我针线还行，做垫子、带子、香包都行！”
连狗剩也来劲儿了，举着小手：“我！我能干啥？我给娃娃……呃，给嫂子做好吃的！”他想起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，大概就是从蜂箱里掏蜂蜜了。
王翠花看着瞬间被调动起积极性的全家，再看看小甜亮晶晶充满信心的眼睛，心里那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小块。虽然她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悬，但“能卖钱”这三个字像个小钩子，牢牢勾住了她那颗精打细算的心。而且，要是真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……
她清了清嗓子，努力压下又想干呕的感觉，摆出当家人的架势：“那……那就试试？先说好啊，东西得真管用！不能瞎折腾浪费材料！尤其那吃进嘴里的零嘴，得干净！还有，成本得算清楚！卖不卖得出去另说，咱自己不能亏本！”
“没问题，嫂子！”小甜一口答应，心里己经有了初步计划，“咱先从最要紧的止吐开胃开始！我记得之前做果脯剩了点野山楂，还有点蜂蜜……”
“对对对！酸的好！”王翠花一听“酸”字，嘴里下意识分泌口水，感觉恶心感都压下去一点，“越酸越好！”
“还有那托腰的，”小荷接口道，“嫂子，我看你老捶腰，用厚实点的软布，里面絮点干净棉花，做成宽宽的带子系在腰上，应该能顶事？”
“嗯……听着还行。”王翠花想象了一下，感觉腰好像真没那么酸了。
“那安神的香包呢？”小甜看向小荷，“你懂草药多，看看有啥能用的？”
小荷想了想：“艾草叶晒干了放进去，味道清苦能安神，再加点晒干的橘子皮？闻着也舒服。”
“行！就这么办！”王翠花一锤定音，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喜色，但那股愁云惨淡的劲儿明显散了不少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投入新“战斗”的、带着点将信将疑的精明和算计。“狗剩！去把墙角那筐野山楂给我搬过来！大山！你去劈点细柴火，灶上得用！爹，您给看着点那堆肥坑，别让鸡刨了！小荷小甜，咱仨琢磨琢磨那带子咋缝！”
她这一连串指令下去，雷厉风行，仿佛刚才那个吐得七荤八素、愁眉苦脸的人不是她。林家小院刚刚还弥漫的低气压，瞬间被这股“开发新产品线”的忙碌劲头冲散了。
林大山乐呵呵地去劈柴，觉得媳妇儿有精神头指挥人就是好事。
小荷和小甜相视一笑，赶紧去翻找布料棉花。
父亲默默起身，扛起锄头走向堆肥坑，脚步似乎都轻快了点。
狗剩则屁颠屁颠地去搬那筐对他来说有点沉的野山楂，嘴里还念叨着：“酸山楂……给嫂子吃……吃了就不吐娃娃了……”
王翠花靠在炕头，看着瞬间忙碌起来的院子，手又不自觉地抚上小腹，嘴里却小声嘀咕着：“小祖宗啊小祖宗，你娘我为了你，可是把老本都豁出去搞‘专线’了……你可争点气，别光折腾我，回头做出来的东西，最好真能卖点钱……”
柴房那边，蜂群的嗡嗡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欢快而有节奏，像是在为这新诞生的、带着酸味和希望的“孕妇专线”伴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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