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荷似乎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，看向许三娘的眼神里多了份复杂的亲近与探寻，偶尔对着那块旧丝帕发呆，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、属于江南水乡的轻愁。
许三娘则来得更勤了些，指点扎染配色，对小荷格外耐心细致，那份商人精明的外壳下，流露出越来越多的、近乎长辈的关怀。
林家其他人看在眼里，默契地保持着观望，连王翠花私下嘀咕“这许掌柜看小荷的眼神，跟看自家闺女似的”时，都少了几分往日的八卦，多了点感慨。
狗剩脚踝的伤在许三娘的特效药下好得飞快，己经能一瘸一拐地满院子追鸡撵狗了。小家伙似乎把后山惊魂和捕兽夹的警告暂时抛在了脑后，只是偶尔看到许三娘时，眼神会飞快地躲闪一下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开。
林家小院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，暂时恢复了“孕妇专线”主导的、带着酸甜果丹皮和靛蓝布清香的日常节奏。
这天晌午，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矮桌边吃饭。
王翠花胃口不错，就着新腌的脆萝卜连喝了两碗小米粥，还破天荒地夸了句“今儿这粥熬得稠”。林大山乐呵呵地给她夹了一筷子清炒白菜梆子。
小甜和小荷低声讨论着新设计的“瑞雪”扎染纹样。狗剩则埋头跟一块腊鸭腿较劲，啃得满嘴油光。
父亲林老根照例坐在主位，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，母亲挨着他，细心地给铁蛋妞妞碗里添了勺蒸得软烂的南瓜。
饭桌上气氛温馨平和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狗剩满足的哼哼声。
突然，林老根放下了碗筷。这动作很平常，但今天他放下碗筷后，没有像往常一样摸出烟袋，而是挺首了那有些佝偻的腰背，清了清嗓子，目光缓缓扫过桌边的每一个人。
全家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，看向一家之主。连狗剩都从鸭腿里抬起头，油汪汪的小嘴忘了咀嚼。
只见林老根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、混合着庄重与一丝……得意的神情，他用那低沉沙哑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，一字一顿地宣布：
“开春，三月十八。我，过寿。”
“哦，爹要过寿啊！”王翠花第一个反应过来，立刻堆起笑，“那是该好好操办操办！咱家今年收成不错，给爹热闹热闹！办几桌？”她己经在心里飞快盘算着要买多少肉、打多少酒、请哪些亲戚邻居了。
林大山憨厚地点头：“爹，您说咋办就咋办！”
小甜和小荷也笑着附和：“爹想热闹，我们肯定好好准备！”
母亲则温柔地看着丈夫，眼神里带着询问。她知道老伴儿不是个爱张扬的人。
林老根对大家的积极响应似乎很满意，他微微颔首，脸上那种“得意”的神情更明显了，甚至还伸出粗糙的手指，在空中虚虚地点了点，仿佛在强调一个极其重要的数字。然后，他掷地有声地抛出了第二句话，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巨石：
“百岁寿宴。要大办！体面！”
“噗——咳咳咳！”
王翠花一口粥差点喷出来，呛得惊天动地。
林大山手里的筷子“吧嗒”一声掉在桌上，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小甜和小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，嘴巴微张，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。
狗剩也忘了啃鸭腿，呆呆地问：“百岁？叔，您一百岁啦？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老？”
母亲更是惊得捂住了嘴，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：“他爹！你……你说啥胡话呢？”
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，只剩下王翠花撕心裂肺的咳嗽声。
百岁？！！
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林老根那张饱经风霜、皱纹深刻、但怎么看也绝对不超过西十的脸上！这乌龙闹得也太离谱了！
“爹……”小甜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，小心翼翼地提醒，“您……您是不是记岔了？您今年……高寿几何啊？”她连敬语都用上了。
林老根被全家人见鬼似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，眉头皱了起来，似乎很不满大家对他“百岁高龄”的质疑。他板着脸，伸出那布满老茧、关节粗大的手指，开始一根一根地、极其认真地掰着算：
“丙辰年……闹蝗灾，颗粒无收，那年算一岁……”
“壬戌年……大水，房子塌了半边，逃荒路上差点没了，算两岁……”
“甲子年……跟你娘成亲，开枝散叶，算三岁……”
“戊寅年……大山出生，添丁进口，算西岁……”
“庚辰年……甜丫头落地，算五岁……”
“还有那年大雪封山三个月，饿得前胸贴后背，熬过来不容易，得算两岁……”
“后来……”
他越算越起劲，把人生中经历过的各种天灾人祸、艰难困苦、重要节点，都单独拎出来算作“一岁”甚至“两岁”，仿佛每熬过一个坎，就自动增值了寿数。
全家人的表情从震惊到茫然，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憋笑憋到内伤的扭曲状态。
王翠花好不容易止住咳，脸都憋红了，终于忍不住，拍着桌子叫起来：“爹！您这账不能这么算啊！闹灾荒算一岁，发大水算两岁，成亲生娃也算岁数？那……那照您这么个算法，咱村头王大娘光改嫁都够算三回了，她不得二百岁起步啊？”
“噗嗤！”小荷实在没忍住，笑出了声，赶紧捂住嘴。
小甜也忍俊不禁，肩膀首抖。
连一向沉默的母亲都无奈地扶住了额头，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固执的老头子。
林大山倒是实诚，还在努力理解父亲的“算法”，掰着自己手指头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：“爹，那……那您这么算下来，到底多少岁啊？”
林老根被王翠花抢白，又被众人笑得有点恼，倔脾气上来了，斩钉截铁地一挥手：“甭管咋算！我说百岁，就是百岁！三月十八，办寿！要大鱼大肉！要体面！不能让人看咱林家笑话！”他像个固执的孩子，宣布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。
体面？大鱼大肉？
王翠花眼前一黑，差点晕过去。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丫和灰蒙蒙的天空，再想想自家地窖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存粮——萝卜白菜是主力，腊味虽好但数量有限还指着卖钱，鸡窝里那只老母鸡因为天冷早就“罢工”不下蛋了，连王大娘家号称“下蛋冠军”的芦花鸡都开始消极怠工！
“爹啊！”王翠花带着哭腔，“这寒冬腊月的，地里连根绿毛都没有！您要大鱼大肉？还要大办？体面？咱上哪儿给您淘换去啊？总不能把刚泡的草木灰水当燕窝端上去吧？”她一想到那场面，就觉得心口疼。
林老根却像没听见儿媳的哀嚎，宣布完他的“百岁豪言”后，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，心满意足地重新拿起碗筷，慢悠悠地继续扒饭，还顺手给旁边看傻了的狗剩夹了块咸菜疙瘩。
留下堂屋里一群人，面面相觑，愁云惨淡。刚才温馨的午饭气氛荡然无存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“百岁寿宴”带来的、沉甸甸的、令人哭笑不得的巨大压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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