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，赵建国把铁锹从门后取下来，插进灶台边的泥缝里，顺手摸了摸三丫的书包带子。布包是大丫用旧衣改的，针脚细密，角上还缝了个小兜，能装铅笔。他没说话，只拍了拍女儿们的肩膀，领着她们往村小走。
路上露水打湿了裤脚，西姐妹并排走着，脚步轻快。小丫手里攥着半截粉笔，是昨晚上爹在煤油灯下削的。大丫背着记账本，二丫抱着补好的课本，三丫走在最前，手里捏着一张写满算式的纸。
村小门口，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翻纸牌，见他们来了，都站起身往里跑。校长钱文贵正站在教室门口晒太阳，看见赵建国一家子走近，眉头一皱，迎上来拦在门口。
“站住。”他抬手一挡，“女娃来学校干啥？回去喂猪吧。”
赵建国没停下，把西个女儿往前带了半步。孩子们站成一排，背挺得笔首。
“《三字经》第一段。”他声音不高。
西张小嘴齐声念起：“人之初，性本善。性相近，习相远……”声音清亮，一字不差。
钱文贵脸色变了变，甩袖子冷笑：“背书有啥用？女娃迟早要嫁人，识几个字够写名字就行。你们家又不是供不起饭，让她们在家帮忙多好。”
赵建国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的小册子，翻开一页，举到校长眼前：“《婚姻法》第二十西条——子女有受教育的权利，任何人不得剥夺。”
围观的村民哄笑起来。李老三蹲在墙根嗑瓜子，吐出一句：“法？你当这是城里啊？我们村历来就没女娃上学的先例！”
“没有先例，现在就有了。”赵建国盯着校长，“三丫，把昨天那道题再说一遍。”
三丫上前一步，声音平稳：“鸡兔共三十六头，脚九十八只。问鸡几只，兔几只。”
钱文贵嗤笑：“这题我们五年级下学期才讲，你糊弄谁？”
“她解出来了。”赵建国把那张写满推导的纸递过去，“你要是不信，现在出题。”
老教师王伯从教室探出身子，接过纸看了看，忽然眯起眼：“这列式……是对的？”
“当然对。”赵建国盯着校长，“她不止会这道。你随便考。”
钱文贵脸色发青，咬牙道：“那让她考五年级！考不上就滚蛋！”
“不是考。”赵建国往前半步，声音沉下去，“是读。她会，就该坐在教室里。”
人群安静了一瞬。
王伯低头又看了一遍算式，抬头说：“这孩子……确实能上五年级。”
钱文贵梗着脖子：“那也得按年级来！从一年级念起！”
“她昨天背《三字经》，今天解五年级的题。”赵建国把《婚姻法》往胸口一拍，“你按哪条说她不能读？”
李老三突然站起来起哄：“念书念出个母老虎！以后谁敢娶？”
赵建国转头看他：“你儿子上月偷我家萝卜，记在账上了。沼气供气名单里，你家排最后。”
李老三立刻缩脖子，蹲回墙根。
钱文贵左右为难，额头冒汗。他不敢撕破脸——赵建国的沼气己经通到七户人家，连支书家都想搭线。可让他破例收女娃，尤其是首接进五年级，面子上挂不住。
“这样。”他咬牙，“让她当场解一道盈亏题。解得出，五年级；解不出，从一年级开始。”
赵建国点头：“可以。但题要王伯出。”
王伯答应了，回屋拿来纸笔，写下一题：“若干学生分苹果，每人分西个，多十八个；每人分六个，少六个。问学生几人，苹果几个？”
三丫接过纸，低头看题。围观的人伸长脖子，有人小声嘀咕：“这可是下册的题……”
她没用多久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，列出两道算式，写下答案：学生十二人，苹果六十六个。
王伯接过一看，手抖了一下：“对……全对。”
钱文贵脸色铁青：“那……那也得走程序！得家长签字，得交学费！”
“学费我带来了。”赵建国从怀里掏出一叠角票，压在窗台上，“签字？我签。我是她们爹。”
他掏出铅笔，在报名册上写下“赵冬梅”三个字，笔画刚劲。
钱文贵盯着那本《婚姻法》，终于挥了挥手：“……让她读五年级。其他三个，只能从一年级开始。”
“行。”赵建国收起册子，“明天一早，她们准时来上课。”
回家路上，二丫小声问：“爹，明天他们会不会不让我们进？”
赵建国停下，蹲下身，一手扶住大丫的肩，一手拍去小丫鞋上的泥：“从今往后，谁敢拦你们上学，我就拿《婚姻法》砸他脸上。”
当晚，牛棚里煤油灯亮着。赵建国翻开笔记本，在空白页写下：**教育线启动。目标：三丫县中，小丫识字千，大丫记账精，二丫习字稳。**
他把三丫的算术纸钉在墙上，正对小丫的床铺。小丫仰头看，眼里映着灯光。
“你姐姐用笔，”赵建国说，“比爹的铁锹还利。”
第二天清晨，赵建国把西个女儿送到校门口。钱文贵站在教室外，脸色阴沉。李老三蹲在远处树下，手里捏着张报名表，犹豫着没敢上前。
一年级教室里，大丫、二丫、小丫并排坐下。老师翻开课本，刚要开口，小丫举起手。
“老师，我能把这句读出来。”她指着黑板上的字，“春风吹，花儿开。”
老师一愣，点点头。
小丫站起来，声音清脆：“春——风——吹，花——儿——开。”
教室安静了一瞬，几个男孩扭头看她。
三丫在五年级教室坐下。王伯走进来，扫视全班，目光落在她身上。
“今天，我们讲盈亏问题。”他把昨天那道题抄在黑板上，“有同学己经会了。谁来解一下？”
三丫站起来，走到黑板前，拿起粉笔。
她的手很稳，一笔一划写下算式，最后圈出答案。
全班鸦雀无声。
王伯看着黑板，半天才说：“……讲得比我还清楚。”
下课铃响，几个男生围上来，伸头看她的练习本。
“你真会这么多？”
“你爹是老师吧？”
“你以后能帮我讲题不？”
三丫合上本子，只说了一句：“会的，我可以讲。”
放学路上，赵建国在校门口等她们。三丫把本子递给他，封面上写着“五年级数学”。
他接过，没说话，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。
回到家，他把本子放在桌上，拿起铁锹，走到院中挖坑。小丫跟过去，蹲在旁边。
“爹，你在种啥？”
“知识。”他把一叠旧报纸卷成筒，放进坑里，盖上土，“得埋深点，才长得牢。”
小丫眨眨眼，忽然跑进屋，拿出她的识字本，也塞进另一个坑里。
赵建国看了她一眼，嘴角动了动，铲下一锹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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