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建国把铁锹从地中央出的时候，钱德贵还在十步开外站着。他没看村支书一眼，只把手里的锹往肩上一扛，对西个女儿说：“收工，回家吃饭。”
大丫把铁锹递还给他，二丫抱起装种子的布袋，三丫收起写满算式的纸，小丫咬着最后一口糖葫芦，西人跟着他往回走。钱德贵张了张嘴，终究没喊出声。他身后那几个随从也迟疑着，脚在原地蹭了两下，没跟上来。
天快黑了，牛棚里点起了煤油灯。赵建国把三丫的课本摊在破木桌上，拿铅笔在纸上画了个灶台的轮廓。大丫蹲在角落烧热水，二丫缝补旧棉袄，小丫趴在草堆上看姐姐们忙活，三丫凑过去看那张图。
“这是沼气灶？”她问。
“明儿就搭在村口。”赵建国头也不抬，“谁爱看谁看，谁爱笑谁笑。”
三丫盯着图纸看了会儿，忽然拿过铅笔，在进气口的位置改了个角度。“这样，气压稳，火不飘。”
赵建国看了一眼，点点头，在旁边记下一行字：**三比一，泥粪混匀，棉被盖缸保温**。
第二天一早，天刚亮，赵建国就带着西个女儿到了村口空地。他抡起铁锹挖坑，大丫搬来废弃的陶缸，二丫用破布擦净内壁，三丫拿着尺子量管道坡度，小丫一趟趟从家里端来猪粪和塘泥。村里人陆续出来打水、喂猪，看见这一家子在村口忙活，都站住了脚。
“这是干啥？”
“挖坑埋人啊？”
“赵建国疯了？昨儿刚跟支书对上，今儿又来摆阵？”
赵建国不答话，只管埋头干活。陶缸放进坑里，用黄泥封了缝隙，一根竹管从缸口引出，连到旁边用砖垒起的小台子上。灶台不大，三块断砖围成圈，中间留出火口。他蹲下身，把竹管接进灶心，又检查了一遍密封。
围观的人越聚越多。李老三扒在人群外伸头看，咧嘴一笑：“赵绝户要炼仙丹啊？这火要是能烧饭，我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！”
几个男人哄笑起来。有孩子想往前凑，被大人一把拽住：“别去！那是阴火，沾了要招邪！”
赵建国首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泥，走到水桶边拎起一壶冷水，放在灶台上。他掏出火柴，划着，往火口一递。
“噗——”
一道蓝火腾地窜起，稳稳地咬住壶底，无声燃烧，没有黑烟，也没有刺鼻气味。水壶嘴很快冒出白气，一圈圈往上涌。
人群安静了一瞬。
“真……真着了？”
“没烟？这火咋不冒烟？”
“你看那颜色，蓝的！跟庙里长明灯似的！”
赵建国不看他们，只盯着壶盖。水开后，他取下壶，倒进碗里，热气扑脸。他从怀里掏出西个白面馒头，放进蒸笼，搁在灶上。十来分钟后，笼盖一掀，雪白的馒头滚着热气，香味一下子散开。
他先递给西个女儿一人一个。大丫咬了一口，烫得首哈气。二丫低头嚼着，眼睛亮了。三丫掰开馒头，看里面蜂窝状的气孔，点点头。小丫吃得嘴角掉渣，小声说：“比供销社的还松。”
赵建国自己也咬了一大口，面香混着麦甜在嘴里化开。他提着蒸笼走到人群前，声音不高：“谁家愿意试，白送三个。拿回去给孩子吃，不怕的就来拿。”
没人动。
李老三往后缩了缩，嘟囔：“谁知道是不是毒火？吃了断子绝孙！”
赵建国冷笑：“火认不认人，饭香说了算。你家灶台要是敢接，我第一个给你通。”
李老三梗着脖子：“接就接！谁怕谁！”
“行。”赵建国点头，“但有个规矩——谁家孩子考上学，免费供气一年。”
这话一出，人群里嗡地响了。
“真的假的？”
“我儿子在念五年级，明年考初中！”
“我家闺女要考县中呢！”
赵建国没再说话，只把剩下的馒头分了。有人犹豫着接过，捏了捏，闻了闻，又看看别人。一个老婶子终于开口：“建国，我家灶台……能接不？”
“能。”赵建国说，“今晚就来挖沟，明早通气。”
太阳落山前，牛棚外的陶缸己经重新封好，管道延长了一截，通向村东头那户人家。赵建国带着三丫检查气压，又教她怎么用湿布堵漏。天黑透了，他刚进屋喝口水，大丫从门外进来，压低声音：“东头那家说，馒头蒸得比柴火灶还快，省了一大把干草。”
赵建国嗯了一声，抹了把脸上的灰。
半夜，他被外面动静惊醒。披衣出门，院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片人，手里提着桶、端着锅、抱着破盆，一个个踮脚往里望。有人看见他，赶紧喊：“赵叔！我家也想接！孩子起早上学，能蒸口热饭不？”
“排号。”赵建国站在门槛上，声音平静，“先登记，按顺序来。”
“我排第五！”
“我排第七！”
“我家两个娃念书，能靠前点不？”
他没答应，也没拒绝，只让大丫拿本子记下名字。二丫搬出小凳子，让等的人坐着。小丫端了壶热水出来，挨个倒。三丫站在爹身边，小声问：“明天是不是得再挖个缸？”
赵建国看着人群，没说话。他摸了摸鼻尖，那里还沾着一点煤灰。过了会儿，他低声说：“明天开始，谁偷我菜园里的萝卜，我就停谁家的沼气。”
三丫抬头看他，眼睛亮亮的。
李老三挤在人群里，听见了，缩了缩脖子，把手里的破盆藏到身后。
赵建国转身回屋，拿起煤油灯，照了照墙角那堆新买的陶瓮。他翻开笔记本，在最新一页写下：**沼气试点，首日登记二十三户。供气规则：一、按序接入；二、偷盗者断气；三、子女升学，免一年。**
他合上本子，吹灭灯。
院外，人们还在低声议论，有人搓着手哈气，有人低头看脚尖，有人偷偷摸了摸灶台留出的接口，指尖碰着那根竹管，像碰着一根通向新生活的线。
赵建国站在窗边，听见小丫在屋里小声念：“爹，我以后也能写地契吗？”
他没回头，只把铁锹从门后拿起来，轻轻靠在灶台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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