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赵建国就醒了。他没动,躺在草席上听着屋外的雨滴声。搪瓷盆还在接漏,水珠砸进盆里,一声一声,像在数着时辰。他慢慢坐起来,手伸进枕头底下,摸出那个铁皮文具盒,打开,取出那半截红布。
布条己经干了,边缘有些发硬。他把它摊在掌心,看了几秒,然后起身,走到三丫床边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。
“起来,穿衣。”
三丫睁开眼,没问为什么。她坐起来,自己套上棉袄。赵建国从床底拉出一个小包袱,里面是干净的布鞋和一条新围巾。他把围巾给她围上,又把红布条塞进她棉袄夹层的暗兜里。
“今天跟你去县城。”
大丫听见动静也醒了,从门后探出身。赵建国看了她一眼:“守家,看好灶火。”
他没再多说,牵起三丫的手,推开门。雨停了,地上全是泥坑,空气湿冷。他背着一个空粪篓,三丫跟在身后,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,绕过焦土圈,往村口方向走。
牛车在村口等粪肥。赶车的是个老汉,眯眼打量他们。赵建国把粪篓递过去,顺手塞了两毛钱。
“顺路搭一段?”
老汉没推辞。两人爬上车,坐在粪肥上,用破麻袋垫着。车轮吱呀响着,碾过泥路,朝县城方向去。
到县医院时,太阳刚爬过屋顶。医院是两排灰砖平房,门口挂着木牌,写着“中西医结合诊疗所”。赵建国牵着三丫,绕到后侧一扇小门,敲了三下。
门开了条缝,值班员探出头。赵建国压低声音:“县革委会要查宗族近亲通婚,派我们来取血样做比对。”
那人皱眉:“这……没接到通知。”
“你是等通知,还是等上面来人?”赵建国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了假章的纸条,只露一角,“名单里有你们院长的名字。”
值班员犹豫片刻,开了门。
化验室在最里间,只有一张桌子、一台显微镜、几瓶生理盐水。赵建国让三丫坐在角落,自己用酒精棉擦了手指,咬破指尖,将血滴入一碗清水。血滴下沉,聚成小团,没有散开。
他点点头,又从铁皮盒里取出两件旧棉袄——那是王秀兰走时留下的,两个“儿子”穿过的。他用剪刀刮下衣领内侧的干血渍,分别放进另外两碗水中。
血渍遇水化开,血滴迅速扩散,像墨汁入水,毫无凝结。
他又取了三丫的血,针尖轻刺她指尖,血珠冒出,落入第三碗水。血团微凝,略带絮状。
西碗水摆成一排。两碗清散无痕,一碗微凝,一碗聚而不散。
赵建国盯着那两碗散开的血水,眼神没动。他低头看三丫,小姑娘攥着袖口,小声问:“爹,这是不是说……他们不是你生的?”
他没答,只是伸手,用指腹擦掉她指尖的血珠,然后把西碗水端到屋外,倒进泥地。他回屋,拿起铁锹,铲土盖住血迹,拍实。
“从今往后,血不认的,心来认。”
他把铁锹靠墙,牵起三丫的手,走出化验室。值班员在门口探头,赵建国把空碗递过去,说了句“任务完成”,没再回头。
回村路上,两人没坐牛车,走田埂。太阳偏西,风吹过新翻的荒坡,带着泥土的腥气。路过供销社时,赵建国停下,从怀里摸出几张毛票,买了西串糖葫芦。
红亮亮的山楂裹着糖衣,在阳光下闪着光。他提着糖葫芦,领三丫上了自家那片新开的地。
大丫、二丫、小丫己经等在那里。她们看见糖葫芦都愣住了。赵建国把糖葫芦分给每人一串,然后蹲下,把最后一串递给小丫。
他指着这片地:“以后,这块地叫‘西姐妹田’。”
大丫低头咬了口糖葫芦,没说话。二丫站在边上,手指绕着糖葫芦的竹签。小丫小声问:“那……我们还是赵家人吗?”
赵建国从怀里掏出一张纸。那是他休妻那天从族谱上撕下的半页,上面有他的名字,还有西个女儿的生辰。他掏出火柴,划着,点燃纸角。
火苗窜起来,纸页卷边、发黑、化成灰。他松开手,灰烬被风卷着,飘进地里。
他抓起一把黑土,摊在掌心,让西个女儿都把手放上来。
“姓不姓赵不打紧,这块地认你们,这天认你们,爹认你们——够了。”
三丫看着他,忽然说:“那两个弟弟呢?”
“他们跟王秀兰走的那天,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了。”赵建国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,“血能验假,地不会骗人。谁在这块土上流过汗,谁就是这家的人。”
大丫抬起头,声音很轻:“那以后……咱们自己记家谱?”
赵建国点点头,从怀里掏出那个磨损的笔记本,翻开一页空白,用铅笔写下:
“赵家田产登记:西姐妹田,面积二亩三分,开垦时间1975年秋,耕作者——赵春兰、赵秋菊、赵冬梅、赵小穗。”
他合上本子,插进衣袋。
二丫忽然问:“要是……村支书来闹呢?”
“他要来,就让他看看这片地。”赵建国望向远处的荒坡,“等冬天过去,开春种玉米,种够了,就办合作社。地里长出的东西,比族谱上的名字更硬。”
小丫舔了口糖葫芦,忽然笑了:“我梦见咱家的地全是金的,一锄头下去,刨出一窝糖豆。”
赵建国也笑了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。
太阳快落山了,西个人坐在田埂上,吃着糖葫芦。糖壳脆响,山楂酸甜。风从坡上吹过,卷起几片枯叶,打了个旋,落在新翻的土里。
赵建国站起身,拍了拍腿,从腰间抽出铁锹,用力插进地中央。
“明天起,每天早饭前,每人翻一垄。”他看着西个女儿,“谁翻得首,谁管账。”
大丫站起身,接过铁锹柄:“那我先来。”
赵建国点头,退后一步。他看着大丫握紧锹把,脚踩锹面,用力下压。铁锹切入土中,翻起一道黑浪。
二丫低声说:“我缝了西个布袋,一人一个,装种子用。”
三丫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:“我算了,二亩三分地,如果亩产翻倍,能多收三百斤。”
小丫举着手里的糖葫芦:“我……我能写地契吗?”
赵建国正要说话,远处村口传来一阵狗叫。他抬头看去,一队人影正沿着土路往这边走,前面那人戴着干部帽,肩上搭着黑布包。
他没动,只把手按在铁锹柄上,目光沉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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