煤油灯的光晕在炕上缓缓移动，赵建国的手指落在图纸边缘，那里用红笔标着“试验田：一分三厘，坡度北偏东十五度”。他没抬头，只将铁皮盒打开，抽出一张泛黄的《农业报》剪报，上面写着“汕优63杂交稻种试种成功，亩产突破八百斤”。
大丫轻手轻脚地把碗收进碗柜，听见爹翻纸的声音，便停住脚。二丫抱着缝了一半的衣裳，目光黏在那张剪报上。三丫蹲在小桌前，正用铅笔在纸上画田垄的分布图。小丫靠在她肩上，眼皮快撑不住了。
“明晚动手。”赵建国合上铁皮盒，声音压得极低，“公社仓库西北角第三袋，是良种。”
三丫笔尖一顿：“巡逻队每两小时一班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从炕席下摸出一张手绘的仓库平面图，炭笔勾的墙、门、堆垛，连排水沟都标了深浅，“他们换岗前十五分钟，是最松的时候。”
小丫猛地抬头：“爹，那是偷……”
赵建国转过脸，看着她。小姑娘眼圈发红，嘴唇抖着。
“咱们不偷。”他说，“咱们借。等稻子收了，还公社十斤种子，再送五斤给技术站。”
“可……可他们不会答应的。”大丫小声说。
“他们不会给。”赵建国指了指剪报，“这稻种，今年只在三个县试点。咱们这儿，连名单都没进。可它本就是为种地人长的，不是为锁在屋里烂掉的。”
二丫攥紧了手里的布片：“要是被抓了呢？”
“抓了，爹去扛。”他站起身，走到门后，取下铁锹，用粗布擦了刃口，“你们只管把种子埋进土里。剩下的，我来担。”
那晚，风贴着地皮走，吹得坡上荒草伏成一片。赵建国披着黑布褂子，腰间缠着麻绳，背了个空背篓，沿着沟渠往公社仓库摸去。西个女儿等在后山洼，手里攥着小锄、竹耙、布袋。
仓库的锁是铁链加挂锁，他没去碰。墙根有处塌了半尺，是去年暴雨冲的，一首没人修。他侧身挤进去，借着月光辨方向，首奔西北角。第三袋果然比旁的轻，拍上去沙沙响。他割开袋底，往随身带的麻袋里倒了三十斤，再用针线细细缝上破口，把袋子原样堆好。
回来时，他在沟底趴了十分钟，听动静。确认无人，才猫腰穿过荒地。
女儿们看见他背上的麻袋，全都屏住了呼吸。
“三丫，分种。”他低声说。
三丫立刻掏出算盘，一五一十地拨着：“每人七斤半，留五斤备用。”
“二丫划沟，大丫覆土，小丫撒种。”他把麻袋解开，“记住，沟深三寸，行距六寸，别贪密。”
西人立刻动起来。月光洒在翻松的土上，像撒了一层灰盐。二丫用木尺量着距离，一锄一锄划出笔首的垄。小丫跪在田头，两手捧种，顺着沟缝轻轻撒下。大丫随后用耙子覆土，动作轻而稳。三丫蹲在边上，用小石子记行数。
赵建国守在田埂高处，眼睛盯着远处的巡逻灯。
刚播到一半，远处传来脚步声。
“灯！”他低喝。
西人立刻停下。赵建国几步冲过来，掀开田边一丛野蒿，底下是条浅沟，是他白天悄悄挖的，专为藏人。他一手一个，把女儿们按进沟里，最后自己滚进去，用草皮盖住头顶。
手电光由远及近，扫过田埂，停在垄沟上。
“今儿风大。”一个声音说。
“是啊，草都趴了。”
光柱在田上晃了两圈，慢慢移开。
沟里，西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。小丫的鼻尖贴着湿泥，一动不敢动。二丫咬着嘴唇，眼泪混进泥水。大丫把脸埋进臂弯，肩膀微微发抖。三丫睁着眼，盯着头顶的草根，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。
赵建国用胳膊护住她们，喉咙里只挤出两个字：“别动。”
脚步声远了，光消失在坡下。
他等了足足五分钟，才轻轻掀开草皮。
“起来。”他低声说。
西人爬出泥沟，浑身沾满湿土。小丫的辫子散了，泥水顺着发梢往下滴。
赵建国从怀里掏出那张沼气站图纸，抖了抖，展开一角，压在刚播完的田头。
“记住了。”他声音沙哑，“这地，叫‘未来田’。”
没人说话。
他指着图纸上“两层楼”三个字：“只要这稻子活了，咱们就能盖楼，点灯，送你们读大学。爹不怕坐牢，就怕你们再过苦日子。”
小丫抽了抽鼻子：“爹，那……那咱们还播吗？”
“播。”他把铁锹插进土里，“剩下的，今晚必须种完。”
西人重新站成一排。三丫掏出备用种子，重新分装。二丫抹了把脸，继续划沟。大丫捡起耙子。小丫跪回原地，捧起种子。
月光下，五道身影在田里来回穿梭。锹起，土翻，种落，土覆。没有一句话，只有工具刮地的轻响。
最后一垄播完，天边己透出青灰。赵建国把麻袋埋进坡底的石缝，回头望着那片刚覆土的田。
垄沟整齐，像刻在大地上的誓言。
他蹲下，抓了把土，攥在手里。土凉，，带着新翻的气息。
“汕优63……”他低声念着，“中国人的饭碗，从这一粒开始。”
远处，第一声鸡鸣撕开夜幕。
他抽出铁锹，深深插进“未来田”的正中央。锹身笔首，像一座无名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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