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霜气压着牛棚檐角，赵建国蹲在田头，把杀猪刀从泥里出。刀身沾着夜露和干涸的血迹，他用粗布来回擦了三遍，指节发僵。大丫站在灶房门口，手里攥着抹布，没敢过来。
他把刀塞回床下木箱，盖上草垫，顺手摸了摸床沿那七道铅笔印。一道比一道深，像年轮刻进木头里。他没说话，转身进了牛棚，从墙角铁皮柜取出县科委主任留下的纸条，对着窗光看了半晌。字迹己经磨得发毛，可那个电话号码还在。
“再等三天。”他把纸条折成小方块，塞进贴身衣袋。
太阳爬过山梁时，三丫抱着算盘从学校回来，裤脚沾着泥。她把记录本摊在桌上，一行行核对稻谷含水率。二丫在灶台边补网，针线穿过麻布，发出短促的“嗒”声。小丫蹲在院角，用炭条在石板上画发酵池的剖面图，歪着头数格子。
赵建国翻出笔记本，一页页往后翻。账本里夹着晒谷记录、用工明细、偷种时间线，最后停在一张潦草的草图上——那是他照着县科委给的资料，自己画的沼气池结构。缺数据，缺材料，缺人手。他合上本子，指腹蹭过封皮上的弹孔痕迹。
第三天夜里，风刮得紧。他正往牛棚后墙检查竹签阵，听见院门轻响。三下敲击，不重不轻。
他抄起铁锹，贴墙靠近。门缝透出一点人影，棉帽压得很低，手缩在袖口里。门外人低声说：“老陈介绍的，沼气发电，带图纸。”
赵建国没开门。他盯着那双手——指节粗大，虎口有老茧，左手食指裂开一道口子，渗着血丝。过了五秒，对方从怀里摸出一张硬卡，贴在门缝。钢印清晰，印着“中国科学院能源研究所”，照片下写着“周志明”。
他拉开门闩，只开半尺。那人闪身进来，裹着一身寒气。赵建国反手关门，从灶底抽出半截蜡烛点上。火光一跳，照见来人肩头落着雪沫，裤腿结了冰碴。
“图纸。”赵建国伸手。
周志明没立刻掏东西。他搓着冻僵的手，打量牛棚西壁。墙上钉着稻种生长曲线图，角落堆着麻袋和铁皮桶，地上摆着几个陶罐，贴着“甲烷”“二氧化碳”标签。
“你测过气体密度？”他忽然问。
赵建国一顿：“用算盘算的。”
“全县就你一家这么干。”周志明嘴角动了动，从贴身夹层抽出一卷油纸，打开一角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结构图，标题写着“家庭式沼气发电系统设计草案”。
赵建国接过图纸，手指按在“储气罐压力阈值”那一栏。他抬头：“你们怎么找到我的？”
“县科委报了材料，说有人用土办法测发酵温度，连续三十七天记录。我们调了档案，发现你连PH值都记了。”周志明咳嗽两声，“我跑了一星期，才确认你这儿真在搞试验。”
赵建国没再问。他把图纸铺在木箱上，取来墨水瓶和钢笔。瓶身冰凉，墨水凝成糊状。他解了棉袄扣子，把瓶子塞进怀里焐着。
周志明开始讲。从发酵原料配比，说到气压稳流装置，再到小型发电机改装方案。赵建国边听边写，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动。三丫不知何时站在门口，手里抱着算盘。她看了一眼公式，默默走到父亲身边，开始验算气体产率。
“冬天产气量下降，主要问题是保温。”周志明指着图纸，“你这池子太浅，热量散得快。”
“我用稻草和泥封过三层。”赵建国说。
“不够。得加循环水热管，或者埋地暖管。”周志明顿了顿，“我们所里有个实验模型，能提纯甲烷到92%以上，带动五百瓦发电机。”
赵建国笔尖一顿：“能用在农户？”
“理论上可以。但没人试过。”周志明看着他，“你是第一个敢在田里搞数据记录的农民。我想看看，这条路能不能走通。”
墨水瓶又冻住了。赵建国把它贴回胸口，继续抄。手指发麻，字迹歪斜。他咬牙写完最后一行参数，抬头问：“发电效率卡在哪儿？”
“提纯。”周志明答，“土法发酵杂质多，烧不干净，发电机容易坏。得加一道过滤。”
赵建国盯着图纸，忽然起身。他从床下拖出铁皮盒，翻出一张泛黄的《农业报》剪报，指着一段文字：“这里说，美国有种微生物菌剂，能提高甲烷纯度。”
“国内没有。”周志明摇头，“但我们试出一种土法替代——用石灰水加木炭层过滤，效果能到78%。”
他从本子上撕下半页纸，写下一串配比，塞进赵建国衣袋。
时间推到后半夜。蜡烛烧到根，火光缩成豆点。赵建国吹灭残烛，从灶台拎出酒壶，倒了三碗散装白酒。他端起一碗，仰头灌下，烧得喉咙发痛。
第二碗，他也喝了。
第三碗举到唇边，他停住，看着周志明：“我图什么？图我闺女将来不用摸黑起炕。图她们写作业有灯，冬天烧水不用砸冰。图这村子，三年内家家有电。”
周志明没动酒。他看着赵建国，又看看门口站着的西个女孩，最小的那个还抱着算盘。他缓缓端起碗，碰了碰赵建国的碗沿。
“三年。”赵建国把碗蹾在桌上，“我让全县都用上电。”
天快亮时，周志明收拾东西要走。赵建国送他到院门口，把抄满数据的笔记本压在搪瓷缸下。缸底那道弹孔旧痕，正好卡在“1975”年份上。
“图纸留下。”他说。
“不能留。”周志明摇头，“上面有研究所编号，被人看见，对你我都不好。”
赵建国点头。他转身取来铁锹，在牛棚后空地上划出一块长方形区域。冻土硬如铁，锹刃砍进去只留一道白印。他不管，一锹一锹往下挖，犁出第一道沟。
沟很首，像刀切出来的一样。
周志明站在雪地里，看着那个魁梧的背影在寒风中挥动铁锹。他从口袋里摸出半截粉笔，在油纸背面写下一组数字，轻轻塞进牛棚门缝。
赵建国没回头。他继续挖着，肩膀起伏，铁锹一次次砍进冻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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