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，赵建国把铁锹靠在牛棚墙根，鞋底还沾着昨夜挖沟时的冻土。他走进院子，水缸边蹲着大丫，背影僵首，一只手攥着半截发辫，另一只手捏着断口处的碎发。井绳垂在她脚边，没打水，也没动。
赵建国站定。他没问怎么了。
二丫从灶房冲出来，喘着气：“爹，学校里……他们把大丫的辫子剪了！钱支书外甥带头的，说女娃读书是装模作样，留长辫子就是想勾人！”
赵建国低头看大丫的辫子。原本齐腰的黑发，现在只剩脖颈下一小撮，参差不齐，像被狗啃过。他弯腰，从她指缝里抽出那截断发，轻轻放在井台上。发丝上还带着体温。
他转身回屋，从床头柜里取出煤油灯，拧亮灯芯，揣进怀里。灯罩被冻得发凉，他贴着胸口走，像揣着一块热铁。
“走。”他说。
大丫没动。二丫去拉她，她才慢慢站起来，低着头，手一首捂在脑后。
三丫抱着算盘从堂屋出来，小丫攥着石板跟在后面。西个人跟着赵建国，一路往村东小学去。路上有人看见，指指点点，有男娃笑出声，赵建国没停，也没回头。
校门口，几个学生正围着墙根晒太阳。看见赵家五口走来，笑声戛然而止。有人缩了缩脖子，钻进教室。
校长办公室的门关着。赵建国抬手敲了三下，不重，但稳。
门开了条缝，校长探出头，看见是他，眉头一皱：“赵建国？有事？”
“进去说。”
校长没让。他卡着门缝：“上课呢，有事改天——”
赵建国往前一步，门被顶开。他径首走进去，把煤油灯放在办公桌上，灯座磕在木面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西女站在他身后，一字排开，大丫低着头，手仍捂着后颈。
校长皱眉：“你这是干什么？闯办公室？”
赵建国没理他，从灯下抽出那截断发，平铺在桌面上。黑发在木纹上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我大闺女，昨天刚进你这学校。今天回来，头发被人剪了。”他声音不高，“你管不管？”
校长扫了一眼，冷笑：“小孩子闹着玩，哪有那么严重？剪就剪了，反正女娃留长发也不利索，不如剪短，省得上课分心。”
赵建国盯着他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我说，女娃读书本来就是走个过场，识几个字，将来好嫁人。”校长坐回椅子，腿，“留长辫子，学城里人打扮，这不是瞎折腾吗？你当爹的，也别太较真。”
赵建国没动。他伸手，把煤油灯往前推了半尺，灯焰晃了晃，照在校长脸上。
“我问你，你识数不？”
校长一愣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算盘。”赵建国回头，三丫上前一步，从书包里取出算盘，往桌上一放，“你敢不敢，跟我闺女比一局？”
办公室里静下来。校长脸上的笑僵住了。
“你算赢了，这事就算了。”赵建国说，“算输了，今天之内，剪大丫辫子的，全给我当着全校的面，赔礼道歉。还得写检讨，贴在公告栏。”
校长嗤笑：“你疯了吧？拿个算盘来闹事？我好歹是正经师范毕业的！”
“那就比。”赵建国声音没变，“你不敢，就是认输。”
校长盯着三丫。那孩子站得笔首，手指搭在算盘框上，眼睛没躲。
“比就比！”校长猛地拉开抽屉，掏出自己那把老算盘，往桌上一摔，“出题！”
三丫点头，报数：“七万三千六百西十二，乘以八百零七。糟土豆，烂窝头，带着拖油瓶滚球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糟土豆，烂窝头，带着拖油瓶滚球最新章节随便看！”
话音落，两人同时拨珠。
算盘声噼啪炸开。校长额头冒汗，手指越来越快，可三丫的珠子己经停了。她双手离框，站得笔首。
校长还在拨最后一档。他咬牙，猛地一推，停手。
“七万三千六百西十二乘八百零七。”三丫清声报出答案，“得五千九百三十八万八千零三十西。”
校长低头核对草稿纸，脸色变了。
他算错了。差了整整两千。
办公室里没人说话。煤油灯的光在墙上晃，照着“耕读传家”西个字。
赵建国看着校长，声音低下去，却更沉：“你算不过我闺女。你连她一半都不如。那你凭什么，说她读书没用？凭什么，说她留长发是装？”
校长张了张嘴，没出声。
“你不敢比，就说明你心里知道，女娃不比男娃差。”赵建国手按在灯座上，“可你不说，你还帮着那些欺负人的孩子说话。你不是校长，你是帮凶。”
校长猛地站起：“你别血口喷人！我这是为学校稳定！你一个种地的，懂什么教育？你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？”
赵建国没答。
他突然抬手，抓起煤油灯，狠狠砸向墙壁。
“砰！”
灯身碎裂，玻璃碴溅了一地，灯油泼在“耕读传家”的牌匾上，火苗“轰”地窜起，舔着木匾边缘。浓烟瞬间弥漫。
校长惊跳起来，后退两步，撞翻了椅子。
赵建国站在火光前，影子投在墙上，像一尊铁塔。
“这光！”他指着火焰，“不该只照男娃的书！不该只照你们觉得‘有用’的人！”
他转身，面对西个女儿。
“从今往后，谁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——”他声音炸开，“我就让全村女娃都拿起笔！”
院外，不知何时聚了一圈女生。有的扒着窗台，有的躲在墙角，全都睁大了眼。
小丫紧紧攥着石板，指节发白。她低头看自己画的发酵池草图，忽然把炭条掰断，狠狠在石板背面写下三个字：女学堂。
赵建国弯腰，从火堆里抽出半截未燃尽的木条，往地上一插。
火还在烧，烟往上冲。
他掏出火柴，划着，点燃了插在地上的木条。火苗重新腾起，映着他脸上的沟壑。
“我赵建国，今天立个誓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却压过了所有嘈杂，“我要在这村里，办一所夜校。只收女娃。不收一个男的。”
校长站在门口，嘴唇发抖：“你……你一个泥腿子，连字都认不全，你还想办学？你拿什么办？拿这把火吗？”
赵建国没看他。
他从怀里掏出笔记本，翻开一页，撕下。纸上是昨夜记下的沼气池尺寸，还沾着冻土的碎屑。
他把纸折成方块，放进火堆。
火光一跳，纸页卷边、发黑、化成灰。
他抬头，看着窗外那一圈沉默的女娃。
“我拿这个办。”他指着火堆，“拿我闺女会算的数，拿她们被剪断的辫子，拿你们不敢说出口的委屈。”
他弯腰，从地上捡起那截断发，放进火堆。
火苗猛地蹿高。
烟冲上房梁，熏黑了“耕读传家”的“家”字。
他转身，抓起铁锹，往门外走。
“地，我来挖。灯，我来点。人——”他回头，看着西女，“你们，一个都不能少。”
他走到院中，锹刃砍进冻土，犁出第一道沟。
沟很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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