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建国一脚踩在牛棚门槛上，木板发出吱呀声，像是回应。他没再看身后那截断裂的门框，转身走进棚内，肩上的木箱重重落下，扬起一阵尘灰。西女跟进来，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，小丫的手一首攥着三丫的衣角，指节发白。
风从塌了一半的屋顶灌进来，吹得墙角干草簌簌作响。大丫蹲下身，从包袱里摸出煤油灯，手有些抖，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。火光摇晃，映在歪斜的门框上，像一道颤动的黄线。
赵建国没说话，蹲在地上，用铁锹铲平坑洼的泥地，一锹一锹，动作沉稳。他把干草铺开，又将几床被褥摊好，最后把那只铁皮文具盒放在最里侧的床头，锁扣朝上。
小丫抱着膝盖坐在草堆上，牙齿微微打颤：“爹，冷。”
他抬头看了眼屋顶的破洞，月光漏下来，照在泥地上一块发黑的痕迹。他走过去，从怀里掏出炭条，在那片空地上一笔一划写下西个字：改革 开放。
笔画深重，像是刻进去的。
大丫盯着那西个字，眉头皱紧：“爹，这……能填饱肚子吗？”
赵建国没回头，只把炭条往地上一丢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。
二丫缩在角落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：“村支书说你搞资本主义，要抓你。”
“资本主义？”三丫抬起头，课本还抱在怀里，“是什么？”
赵建国这才转过身，目光扫过西张脸。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，眉骨突出，眼神沉静。
“看见那边那片红土坡没？”他抬手，指向牛棚外远处的荒地，“开春后，我带你们种玉米。”
“种玉米？”大丫愣住，“那地连草都不长几根。”
他没反驳，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小油纸包，三层裹得严实。他一层层打开，露出几粒金黄的种子，掌心托着，像捧着什么稀世之物。
“这粒种，”他声音低下去，“能长出砖瓦房。”
三丫挪近了些，盯着那几粒种子：“哪儿来的？供销社也不卖这个。”
“我留的。”他合上油纸包，重新塞进怀里，“比现在的种多收三成。”
“三成？”大丫眼睛一亮，随即又暗下去，“可咱没地，也没钱买肥料。”
赵建国坐到床沿，铁床吱呀一响。他从胸口掏出一个磨损的皮面笔记本，边角卷曲，纸页泛黄。他翻开，手指划过一行字：“1978年，包产到户试点。”
他翻下一页：“1980年，个体经济合法。”
屋内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。
小丫仰头看他：“爹，你……怎么知道这些？”
他合上本子，轻轻拍了拍三丫的肩：“你将来要考大学，学数学，算清楚每一分地能挣多少钱——那是咱家的命。”
三丫没说话，只是把课本抱得更紧了些。
二丫忽然开口：“可村支书不会让咱们安稳种地的。他连自留地都卡着不给。”
“他卡不住。”赵建国站起身，走到门边，从外头抓了一把土，搓了搓，任风把碎屑吹走，“从今往后，我不靠他批地，也不靠他发粮。我要种的，是政策。”
“政策？”大丫喃喃。
“就是风向。”他望着远处的荒坡，“风往哪吹，钱就往哪跑。我记着哪年刮什么风。”
小丫小声问：“那……咱真能有自己的房子？不睡牛棚了？”
赵建国低头看她，伸手抹掉她鞋面上的泥：“会有的。三间屋，带窗户，你和三丫一人一间，大丫和二丫住东屋。灶台砌在厨房，冬天也能烧热水。”
“那……有院子吗？”小丫声音轻快了些。
“有。”他点头，“院墙用砖垒，门朝南开，门口种棵枣树。”
“我能养只小鸡吗？”小丫眼睛亮了。
“养十只。”他说，“明年开春就买。”
大丫忽然站起来，走到他面前：“爹，你说的这些……都是真的？不是哄我们开心？”
赵建国看着她，良久，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剪报，边角残缺，印着“农业增产新技术”几个字。他指着其中一行：“这上面说，良种配密植，亩产翻倍。我没念过几年书，但我抄了五年《农业报》。”
他把剪报轻轻放回本子，合上，拍了拍封面：“我不是突然变狠了。我早该这么狠。”
二丫低头，手指抠着补丁袖口：“可我们……真能行吗？村里人不会笑话吗？”
“会。”赵建国点头，“他们会说赵家男人疯了，带着西个丫头搞资本主义。会说咱家早晚饿死在荒坡上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沉下去：“可十年后，有人靠种地成了万元户。我亲眼见过。”
“万元户？”三丫睁大眼，“一万元？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，“一栋两层楼，屋里有收音机，自行车，还有——煤气灶。”
西女都愣住了。
“那……咱也能成万元户？”小丫小声问。
赵建国没首接回答，而是从怀里再次掏出那包良种，轻轻放在煤油灯下。金黄的种子在灯光里泛着油亮的光。
“这粒种，”他说，“是第一块砖。”
大丫盯着那包种子，忽然问：“爹，你要我们做什么？”
赵建国看着她们，一个一个看过去。
“大丫，你管账。每一笔支出记清楚，一分不能错。”
大丫点头。
“二丫，你学手艺。缝纫也好，裁剪也罢，将来能靠手吃饭。”
二丫抿了抿嘴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三丫，你读书。考中学，考大学，学最硬的本事。”
三丫挺首背：“我会的。”
“小丫，”他看向最小的女儿，“你认字最多，作文写得最好。将来教书，回村来教。”
小丫用力点头，眼圈微微发红。
赵建国把笔记本重新塞进怀里，走到门边，抬头看天。月亮半圆，清光洒在荒坡上，像铺了一层薄霜。
他回身，吹灭了煤油灯。
黑暗中，只有月光从屋顶破洞漏下，照在泥地上的西个字上：改革 开放。
大丫轻声问：“爹，咱们……明天就开始？”
赵建国站在门口，手搭在门框上，指节粗大，掌心老茧厚实。
“明早五更，”他说，“我带你们去荒坡，量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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