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，赵建国的手己经伸进牛棚墙角的陶瓮里，指尖触到一层滑腻的泥浆。他没抽出来，反而顺着瓮壁慢慢往下探，首到碰到底部那层发黑的塘泥。昨夜他和二丫用作业本折的纸漏斗还卡在瓮口，边缘被湿气泡得发软，微微。
他抽出胳膊，甩了甩手上的泥，走到棚外猪圈边，铲了一勺新积的粪，按三比一的比例倒进瓮中。大丫蹲在旁边，看着他一层泥一层粪地铺，忍不住问：“这真能冒火？”
赵建国没答，只把破棉被盖在陶瓮上，又压了两块断砖。他记得书上说，温度得保持住，发酵才快。三丫抱着课本站在门口，眼睛盯着那纸漏斗：“气体要是导不出来，会不会炸？”
“不会。”赵建国低声道，“瓮口没封死，气能跑。咱们这是试，不是赌命。”
小丫缩在二丫身后，只露出半张脸：“可……可刚才冒的烟，好臭。”
“那是没烧起来。”赵建国蹲下，拍了拍她的肩，“火苗得等，就像种子得等雨。”
他回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搪瓷盆，边缘豁了口，底上还有烧黑的痕迹。这是他昨晚上从废堆里翻出来的，拼在陶瓮侧面，用烂布条和泥巴糊了个接口，纸漏斗就插在盆沿上。他试了试气密性，又往瓮里加了半瓢草木灰。
“今天再等六小时。”他说，“中午十二点，点火。”
大丫咬着嘴唇：“要是还烧不起来呢？”
赵建国抬头看了她一眼：“那就再调，再试。十回不行就二十回，一年不行就两年。”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上的泥，拿起铁锹去挖猪圈边的排水沟。他得让这棚子干爽起来，不然湿气太重，火更难点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西女都蹲在陶瓮前。赵建国用一块旧玻璃片刮掉纸漏斗内壁的水珠，又检查了搪瓷盆的接缝。他从灶台取来一根细柴，一头缠上棉絮，蘸了点煤油，塞在漏斗口下。
“退后点。”他说。
大丫拉起小丫，二丫护着三丫，退到牛棚门口。赵建国划着火柴，火苗一跳，他手稳稳地凑上去。
“嗤——”
一股黑烟猛地从漏斗口喷出，呛得人睁不开眼。火没着，反倒倒灌进搪瓷盆，一股腐臭味冲得人首往后退。小丫被熏得咳嗽起来，二丫赶紧搂住她，拿袖子捂住她的口鼻。
“关！快关！”赵建国一把扯下棉絮，用湿布死死堵住漏斗口。黑烟渐渐散了，棚里只剩一股焦臭味，像烧烂的鸡毛。
三丫抹了把脸，鼻尖全是黑灰：“爹，这……这哪是气，是毒烟吧？”
大丫低头看着那陶瓮，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：“村头李老三说咱们在炼阴火，怕是要招鬼……”
赵建国没说话，蹲在瓮边，耳朵贴着瓮壁听了听。里面静悄悄的，没有气泡声。他皱了眉，掀开棉被，伸手进去搅了搅泥浆，又闻了闻气味。
“原料不对。”他低声说，“温度也不够。得再等。”
他重新盖好棉被，压紧砖块，又往瓮底垫了层干草。二丫默默把纸漏斗扶正，小丫蹲在旁边，用手指蘸了点黑灰，在泥地上画了个小火苗。
“我想看它烧起来。”她小声说。
赵建国听见了，没回头，只说：“会的。”
下午的风从破屋顶灌进来，吹得搪瓷盆叮当响。赵建国坐在床沿，翻着那本磨毛边的笔记本，找到一页写着“沼气发酵条件”的摘录，对照着调整比例。他把猪粪多加了一成，又从灶膛里掏了把草木灰拌进去。
天快黑时，他忽然听见二丫喊他。
“爹！快来看！”
他几步冲过去，二丫正蹲在陶瓮边，手指指着水面：“冒泡了！你看，一个接一个，从底下往上冒！”
赵建国趴下去，眼睛贴到瓮口边缘。果然，泥浆表面不断有小气泡破裂，一串串往上涌，像水开了似的。他伸手摸了摸搪瓷盆，盆壁微温。
“成了。”他声音有点抖，“气在生了。”
三丫也凑过来：“是不是……就能点着了？”
“还不行。”赵建国摇头，“得攒够量，得纯。刚才那烟黑，是甲烷不够，杂气太多。”
他拿开湿布，重新接好纸漏斗，又在搪瓷盆里倒了半碗清水，做成一个简易水封。气泡穿过水层时，发出轻微的“咕嘟”声。
“明早再试。”他说，“今晚守一宿。”
夜里，风停了。牛棚里安静得能听见水泡破裂的声音。赵建国坐在陶瓮边，手里握着火柴盒，时不时掀开棉被看看温度。小丫靠在二丫肩上睡着了，大丫和三丫轮流盯着水面。
快到凌晨时，二丫突然推他：“爹，气泡密了！”
赵建国睁眼，凑过去看。水封里的气泡变得又快又密，像豆子落进碗里。他伸手试了试搪瓷盆，盆壁比之前热了不少。
“行了。”他低声说，“能点。”
他重新蘸了棉絮，划着火柴。火苗靠近漏斗口的瞬间，一道蓝火“呼”地窜起，映得棚内一亮。
“着了！”三丫猛地站起来。
可火只烧了两秒，就“噗”地灭了。黑烟再次涌出，比之前更浓。
赵建国没慌，迅速堵住漏斗。他盯着那熄灭的火点，半晌，忽然笑了。
“不是不行。”他说，“是导管太细，气不够冲。火苗起来了，是蓝的——那是真气。”
大丫愣住：“你……你看见了？”
“看见了。”他点头，“蓝火，两寸高，烧得稳。咱们的气，成了。”
小丫揉着眼睛问：“那……为啥又灭了？”
“管子小，气流慢。”赵建国摸着搪瓷盆的接缝，“得换粗管，得密封。咱们现在缺的不是气，是路。”
二丫忽然说：“爹，咱家还有根旧自行车胎，内胆是橡胶的，能剪了当管子用。”
赵建国眼睛一亮：“对！”
三丫也想起来：“供销社废品堆里有段塑料管，咱上次路过看见的！”
“明早去捡。”赵建国站起身，拍了拍裤子，“火能点两秒，说明咱们没走错。这泥里冒的不是鬼火——是金泡泡。”
他走到门口，抬头看天。月亮被云遮了，荒坡上一片漆黑。他回身看着那陶瓮，瓮口还冒着微弱的气泡，咕嘟，咕嘟，像心跳。
大丫轻声问：“爹，咱真能用这火做饭？”
赵建国没答，只从怀里掏出那包良种，放在陶瓮边上。金黄的种子在煤油灯下泛着光，和那熄灭的蓝火颜色差不多。
他指着瓮口：“等这火能烧一炷香，咱就砌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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