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，顾长风仍坐在库顶。
他的指尖抵着墨锭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昨夜守了半宿，此刻眼底浮着血丝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——破妄天眼在晨光里流转，墨面暗纹正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，一寸寸从石质中“长”出来。
他屈指轻叩墨锭，晨露顺着石纹滑下，在“长明炉”三字旁晕开一片水痕。
这水痕像把钥匙，瞬间激活了天眼的解析能力。
顾长风瞳孔微缩，只见原本模糊的漕运图突然清晰如昼：润州码头旁浮出朱砂小点，细如蚊足的“癸七”二字正沿着点周圈蜿蜒；江宁港的暗纹里，“壬五”二字泛着暗红，与他昨日在御药房旧档里见过的批注分毫不差。
“原来不是运输路线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喉结滚动，“是投毒的暗渠。”
风掀起漕运账册的纸页，某页边角的“雪肌凝香散”西字被吹得猎猎作响。
顾长风猛地攥住那页纸，指腹压在“每月十五，漕船北运”的批注上——若“长明炉”真在炼那劳什子“九阴归元丹”，这些打着香粉幌子的漕船，怕是每趟都载着掺了人骨、毒砂的“药引”。
“柳拂衣！”他对着楼下喊，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冷硬。
青衫身影从廊下掠来，发间银簪在雾中划出一道冷光。
柳拂衣单膝点地，袖中短刃的寒锋映着她紧抿的唇：“公子。”
“去城南。”顾长风将账册里夹着的三页纸抽出来，“查三家香粉铺，凡卖‘雪肌凝香散’的，记进货来源。若标‘苏记’——”他顿了顿，指节重重叩在墨锭上，“立即焚毁。”
柳拂衣接过纸页时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。
她抬头欲言，却被一声拐杖点地的轻响截住。
墨老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口。
老人的盲眼蒙着层白雾，却像能看见什么似的，枯瘦的手按在顾长风肩头：“你爹当年烧了三船贡墨。”他的声音像旧木匣里的锈锁，“就因发现‘香’里掺的是‘骨’。”
顾长风的肩微微一震。
记忆里突然闪过父亲的背影——护国公府的演武场上，他蹲在炭盆边看父亲烧东西，火星子溅在父亲铠甲上，烫出一个个焦洞。
那时他问“烧什么”，父亲只说“脏东西”，却没说，那“脏东西”里裹着多少冤魂的骨粉。
“他们不会让你再烧第二次。”墨老的手慢慢松开，拐杖在青石板上敲了三声，“咚、咚、咚”，像某种暗号。
晨雾里，老人的影子越缩越短，最后融在廊柱的阴影里，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。
柳拂衣握紧纸页，指节泛白：“公子，我——”
“去吧。”顾长风按住她的手腕，“小心无生教的人。”
待那抹青衫消失在街角，顾长风将墨锭收进怀中。
日头己爬过宫墙，照得他官服上的大理寺飞鱼纹闪闪发亮。
他望着远处飘着酒旗的楼阁，唇角扯出个冷峭的弧度——该去会会那位闻香阁的苏掌柜了。
午后的闻香阁飘着沉水香。
苏清浅坐在二楼雅间里，素白裙裾扫过梨木雕花案几，笔锋在账册上走得稳当。
听见脚步声，她头也不抬：“你昨夜没睡？”
顾长风推开门，墨锭“啪”地落在案上。
檀香被惊得散了些，露出底下若有若无的血腥气——是旧血，混着朱砂，在墨锭底纹里凝了十年。
“你爹烧的是贡墨，你留的是证据。”他撑着桌沿俯身，阴影罩住苏清浅的脸，“为什么？”
苏清浅的笔停了。
她抬眸时，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。
顾长风这才发现，她眼底浮着层极淡的红，像被水泡过的朱砂：“因为我娘。”她的指尖抚过墨面，“她本是宫中调香女官，调的香能让人闻着睡着，也能让人闻着醒过来。”
案上的茶盏腾起热气，模糊了她的眉眼：“后来他们要她改方，加一味‘童女骨粉’。她不肯，就被诬‘采补宫妃’，活活蒸死在香室里。”她的指甲掐进掌心，“蒸了三天三夜，香室的砖缝里都是血，他们却说那是‘炼丹的雾气’。”
顾长风的喉结动了动。
他想起墨老说的“骨”，想起漕运图上的“癸七”“壬五”——原来那些编号，是蒸死的人数。
“这墨用的是她最后留下的配方。”苏清浅将墨锭翻过来，底部的握痕里渗出极淡的腥甜，“不是杀人，是记仇。每块墨里都掺了她的血，等有人能看懂这图……”她抬头看他，目光像穿过十年雾霭的月光，“就该让那些人，尝尝被蒸的滋味。”
窗外的蝉突然哑了。
顾长风望着她染血的指尖，破妄天眼在眼底悄然转动。
他的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账册，某页边角的“癸七船次”西字在天眼解析下泛着幽光——那不是墨写的，是血渗进去的。
他心头一震，刚要开口，楼下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。
苏清浅耳尖微动，迅速将账册合上：“巡城卫的人来了。”她推过一杯茶，“喝了，去后巷。”
顾长风接过茶盏时，指尖触到杯底刻着的小字——“香室在御药房东偏殿”。
他望着苏清浅转身整理案几的背影，喉间突然发紧。
晨雾里的暗渠，血写的账册，蒸死的调香女官……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拼出幅画卷，画卷最中央，是“长明炉”里跳动的火，正舔着无数未寒的骨。
“苏清浅。”他将茶盏放下，“等这案子结了——”
“没有‘等’。”她打断他，将个小瓷瓶塞进他手里，“这是避毒丹，去御药房时用。”
楼下传来巡城卫拍门的声音。
顾长风捏紧瓷瓶，转身走向后窗。
跳出去的瞬间，他瞥见苏清浅重新坐回案前，执起笔的手稳得像从未抖过。
而那本账册，正静静躺在她手边，封皮上的“闻香阁”三字，在阳光下泛着可疑的红。
他落地时，后巷的青石板硌得脚踝生疼。
顾长风摸出瓷瓶，瓶口飘出的药香里，混着缕极淡的血腥——和墨锭底纹里的味道，一模一样。
他抬头望向闻香阁的后窗，只见苏清浅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，然后，账册的边角被风吹起，露出半行血字：“七月十五，癸七入炉。”
破妄天眼在他眼底流转，他突然看清那行字的结尾——不是“入炉”，是“入棺”。
顾长风的瞳孔在破妄天眼的作用下微微收缩，账册纸背那道阴寒的内力轨迹如蛇形银线，在他眼底蜿蜒成礼部尚书府的飞鹤纹官印。
他指尖叩在"萧砚"二字上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——萧砚是礼部侍郎，主管朝贡物资验收，上个月还在御花园与魏忠贤碰过茶盏。
"你早知道萧砚是执行者，却不动手。"他突然笑了，那笑里带着三分冷刃刮骨的锐意，"是怕打草惊蛇，还是..."他顿住，目光扫过苏清浅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绳——那是他昨日在刑部卷宗里见过的，与十年前"童女蒸香案"死者腕间相同的辟邪结。
苏清浅的笔终于搁下。
她垂眸时，泪痣落进阴影里："打草惊蛇的从来不是动手，是让蛇知道有人要打。"她推过的新墨裹着素绢，墨身刻着"溯流"二字，"这锭墨用的是长江逆流而上的沉水香，每道墨纹里都藏着货船的水痕。"
顾长风的指尖刚触到墨锭，便被那丝熟悉的腥甜缠住——与墨老提及的护国公府旧案，与苏清浅母亲血墨里的气息，竟如出一辙。
他喉结滚动，突然想起今早墨老按在他肩头的手，那掌心的薄茧与这墨身的纹路，竟有几分重叠。
"你信任我。"他说得笃定，却带着几分自嘲，"还是信任我爹烧过的那三船墨？"
苏清浅没有回答。
楼下巡城卫的脚步声己近楼梯，她起身时，裙裾扫过顾长风的官靴，像片落在寒潭里的桃花："去库房等柳拂衣。"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"今夜子时三刻，漕运司水文档库的第三排木架会响三声。"
顾长风攥紧"溯流"墨锭，转身时正撞进她的目光。
那目光里有十年前香室砖缝里的血，有漕运图上的"癸七""壬五"，还有他爹烧贡墨时，火星溅在铠甲上的焦洞——原来所有的线索，早就在岁月里织成了网，只等他这个"护国公遗孤"来收网。
当夜，大理寺卷宗库的烛火燃得极低。
顾长风将七张码头草图用浆糊拼在墙上，每处泊船点都用朱砂点了红点。
柳拂衣的青衫在窗外晃了晃，未及说话，他便将"溯流"墨锭按在最新取来的"南货北运"清单上——破妄天眼启动的瞬间，墨面腾起淡金色的雾气，像被风吹散的记忆。
"停。"他突然按住柳拂衣欲抽清单的手。
清单第三页边缘，一道极淡的血气正沿着墨痕游走，那是活物在密闭木箱里挣扎时，脑髓撞破颅骨的痕迹。
他凑近细看，见"丙字十七号"货船的批注栏里，"炭薪补给"西字的墨色比别处深了三分——是血渗进墨里，又被岁月腌透了的颜色。
"三日后抵京，申报贡墨三十箱。"他将清单拍在桌上，指节敲得木桌嗡嗡作响，"好个'贡墨'，怕不是'骨墨'？"
柳拂衣的短刃"铮"地出鞘半寸："属下现在去烧了那船。"
"烧？"顾长风扯松领口，露出颈间半枚残破的护国公令牌，"烧了船，烧不了长明炉；烧了长明炉，烧不了炉前跪着的衮衮诸公。"他突然笑起来，那笑里带着几分疯意，"苏清浅要的是让他们尝尝被蒸的滋味，我要的...是让全天下都看见，他们蒸的是谁的骨，炼的是谁的血。"
他提笔拟密报时，笔尖在"顾长风"三字上悬了半刻。
窗外的月光漫进来，在"丙字十七号"上投下银斑，像极了苏清浅腕间的红绳。
他突然想起她塞给他的避毒丹，想起她账册里的血字"七月十五，癸七入棺"——原来"入棺"的不是死囚，是那些以为自己是执刀人的人。
"公子。"柳拂衣的声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叶子，"宫檐上有动静。"
顾长风抬头，正看见一道黑影从东六宫方向掠过，月光在那黑影腰间晃出半枚"无生教"的九瓣莲纹。
他的指腹碾过密报边缘，突然将笔一折："去回了夜行司裴九幽，就说...丙字十七号货船需要'检查'。"
与此同时，闻香阁二楼的烛火突然明了三分。
苏清浅坐在梨木案前，手中的"溯流"墨锭与顾长风的那枚严丝合缝，像两瓣并蒂的莲。
她的指尖抚过墨身"溯流"二字，轻声道："长明炉...该点火了。"
更漏在墙角敲过三更，顾长风将密报塞进信鸽腿间。
信鸽振翅时，带落案头一张漕运图，图上"润州码头"的朱砂点被风掀起，露出底下一行小字——"护国公顾渊批注：此水可通御药房东偏殿香室"。
他弯腰拾图，目光扫过窗外渐亮的天色。
三日后的晨雾似乎己漫进他的衣袖，带着江水的湿冷，裹着"丙字十七号"的船鸣，正顺着运河，朝着京城，缓缓驶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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