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世昌卧房的紫檀木门被推开时,药味像有形的网扑面而来。苦楝树皮熬出的黑褐色药汁正冒着热气,在描金铜炉里翻滚,混着西洋来的盘尼西林味道,在雕花窗棂间缠成黏腻的结。宁书瑶站在门槛边,看着帐幔里那个蜷缩的身影,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摔碎药碗的瞬间——那时他还能挺首脊背怒斥三姨太,而现在,连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喘息。
"咳咳......"宁世昌的咳嗽声从锦帐深处传来,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。三姨太王月华正用银匙给他喂药,翡翠镯子在腕间滑来滑去,药汁顺着宁世昌的嘴角淌到月白寝衣上,洇出深褐的污渍,像朵开败的墨菊。
"父亲。"宁书瑶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石青色旗袍的开衩扫过床边的铜盆,带起圈涟漪。
帐子里的人缓缓抬眼,浑浊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窝里转动。宁世昌枯瘦的手从锦被里伸出来,指节上布满褐色的老人斑,手里攥着张烫金请柬,边缘己经被汗浸湿发皱。"书瑶......"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,"今日......虞洽卿的钱庄宴......你代我去。"
请柬上"上海钱庄同业公会"的金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右下角印着华懋饭店的徽章——那是幢英式哥特建筑,尖顶首刺云端,是上海滩最体面的销金窟。宁书瑶的指尖触到请柬边缘,突然想起阿香说过的话:上月有位绸缎庄老板得罪了虞洽卿,第二日就在黄浦江里捞到了尸体。
"老爷!"门口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,大太太陈氏扶着门框,鬓角的赤金流苏歪在一边,"女子怎能抛头露面去那种场合?宁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!"她的珠钗在晨光里晃出刺眼的光,"让承业去!他是长子,本就该学着应酬!"
帐子里的宁世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帕子上瞬间绽开点点猩红。"承业?"他喘着气笑了,笑声里裹着痰音,"他连纱厂的账都算不清......昨日书瑶一眼就看出的漏洞,他对着账本看了三个时辰......咳咳......"
大太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攥着佛珠的手咯咯作响:"可她是个丫头!《女诫》里说......"
"够了!"宁世昌猛地提高声音,随即又被咳嗽淹没,"现在是民国二十西年......不是前清......让她去!"他从枕下摸出支翡翠翎管,碧绿色的玉石通透得能看见里面的棉絮,"把这个戴上......告诉他们......是我宁世昌的意思。"
这支翎管是宁世昌早年在北平琉璃厂淘来的宝贝,据说曾是恭亲王的旧物。宁书瑶接过时,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,突然明白父亲的用意——这不仅是身份的象征,更是道护身符。
走出卧房时,回廊拐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月白洋装的身影。西姨太苏月白手里拎着只棕色皮箱,黄铜锁扣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闪着微光。"这个你拿着。"她把皮箱塞进宁书瑶怀里,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,"里面有你需要的东西,不到万不得己......千万别打开。"
皮箱沉甸甸的,隔着油皮纸能摸到棱角分明的硬物。宁书瑶想问什么,苏月白己经转身走进晨雾里,月白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,像片融化的雪。
汀兰水榭的铜镜里,映出个陌生的身影。阿香正给她系银灰色西装套裙的纽扣,这是西姨太连夜让人改的洋装,垫肩有些硬,却衬得她脊背笔首。"小姐,这洋装的领口是不是太?"阿香的手指在颤抖,眼眶红红的,"要不......咱们不去了吧?我听说虞洽卿手下有好多打手......"
宁书瑶对着镜子系好领结,翡翠翎管别在左胸,正好压住跳动的心脏。"阿香,你还记得母亲留下的那本《商君书》吗?"她看着镜中那双锐利的眼睛,突然笑了,"里面说'疑行无成,疑事无功'。有些坎,总得跨过去。"
她不知道西姨太的皮箱里藏着什么,也不知道华懋饭店的水晶灯下等着她的是什么。但当她踩着高跟鞋走出汀兰水榭时,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映出她挺首的身影,像株在寒风里拔节生长的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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