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包车的铃铛在霞飞路上轻响,老赵佝偻着背,脚步飞快地穿梭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。他的蓝布短褂己经被汗水浸透,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骨骼,像幅水墨画。"五小姐,刚才饭店里的人不对劲。"他头也不回地说,声音压得很低,"我看见两个穿黑西装的跟着您出来了,腰里鼓鼓囊囊的,像是揣着家伙。"
宁书瑶攥紧了手里的皮箱,指节泛白:"赵师傅,您知道法租界怎么走吗?"
"您坐稳了!"老赵猛地吆喝一声,黄包车突然拐进条狭窄的弄堂。两侧的石库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晾衣绳上的旗袍、西装裤在风中摇晃,像一个个幽灵。弄堂里弥漫着煤球炉的烟火气,还有炸油条的香味,与刚才饭店里的香槟味恍若两个世界。
"这条是霞飞路的近路,穿过去就是贝当路,那边归法国人管。"老赵喘着气说,脚下的步子更快了,"那些人不敢在法租界动粗,巡捕房的安南兵凶得很。"
黄包车在弄堂里颠簸着,车轴发出"吱呀"的呻吟。宁书瑶掀开布帘一角,看见后面的巷口有两个黑影在晃动,手里似乎还拿着短枪。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刚跑出没多远,前面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。两道刺眼的光柱刺破黑暗,照得弄堂尽头的墙壁一片惨白。"他们抄近路堵我们!"老赵咒骂着,猛地将黄包车往左边一拐,冲进另一条更窄的弄堂。这里的路坑坑洼洼,还有积水的水洼,黄包车颠簸得像要散架。
"砰砰!"两声枪响撕裂了夜空,子弹呼啸着擦过宁书瑶的耳边,击碎了旁边人家的玻璃窗。碎玻璃落在地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,惊得巷子里的狗狂吠起来。
"是青帮的!"老赵低喝一声,猛地将黄包车往右边的岔路拐去,"他们用的是勃朗宁!这玩意儿穿透力强,躲都躲不及!"
黑色轿车太大,进不了窄弄堂,只能停在巷口,车灯却始终像两只恶狼的眼睛,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。子弹不断从头顶呼啸而过,打在砖墙上溅起火星,像过年时的烟花。
"前面就是法租界的铁栅栏了!"老赵突然喊道,声音里带着兴奋。宁书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看见不远处竖着道黑色的铁栅栏,上面挂着块木牌,写着"法租界界碑",旁边还有个安南兵的岗亭,只是此刻里面空无一人。
但就在这时,另外两辆黑色轿车突然从前面的横弄堂冲了出来,像两座小山挡住了去路。为首的那辆车的挡风玻璃上,贴着张黄色的符咒——那是青帮的标记,据说能刀枪不入。
前有堵截,后有追兵。
"五小姐,跳车!"老赵突然停下黄包车,指着旁边一家店铺的招牌,"那家'锦灰轩'是古籍书店,老板是个读书人,说不定能藏人!"
宁书瑶来不及多想,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。脚踝被路面的石子硌得生疼,像是骨头都裂了。她顾不上揉,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家书店。木质招牌上"锦灰轩"三个字在路灯下泛着暗红色的光,像是用朱砂写的,门楣上还挂着串干莲蓬,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她刚推开书店的木门,身后就传来密集的枪声。子弹打在门框上,木屑飞溅,像群受惊的虫子。"砰"的一声,她反手关上大门,门闩"咔哒"落下,将枪声和车灯都挡在了外面。
书店里弥漫着旧书的霉味,混合着檀香和灰尘的味道,像走进了座尘封己久的古墓。光线很暗,只有几盏油灯挂在书架之间,豆大的火苗在空气中摇晃,将书架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。
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,塞满了线装古籍,书脊上的金字在昏暗中若隐若现。《论语》《史记》《资治通鉴》......还有些她连名字都认不全的孤本,整齐地排列着,散发着岁月的气息。
"别出声。"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,带着墨香和硝烟的味道。
宁书瑶猛地回头,就见一个穿粗布长衫的年轻男人站在阴影里,手里拿着本《周易》,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。没等她反应过来,男人己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拉到书架后面。他的手指很有力,带着薄茧,攥得她的手腕生疼。
"他们不是普通青帮。"男人低声说,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,同时,宁书瑶感觉到他的手按在了腰间——那里显然藏着枪。
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口,长衫的袖子卷着,露出小臂上一道浅浅的疤痕,像条褪色的蚯蚓。那是被警棍打的痕迹,宁书瑶在华尔街的留学生身上见过同样的伤疤——那是参加过游行的人才有的印记。
这个人,不简单。
外面传来沉重的皮靴声,踩在青石板上"咚咚"作响,像敲在心脏上。接着是翻书的声音,书页被粗暴地扯下来,发出"嘶啦"的裂帛声,让人听着心疼。
"搜仔细点!那女人肯定躲进来了!"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,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。
"找到她,虞先生有重赏!"另一个声音接道,说的是上海话,却带着股金属摩擦的刺耳。
宁书瑶屏住呼吸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金粉淬锋芒 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。男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竟奇异地让她镇定了几分。她注意到他手里的《周易》翻在"屯卦"那页,上面写着"屯如邅如,乘马班如"——艰难险阻,却暗藏生机。
就在这时,她的手碰到了书架上的一本书,书脊上刻着三个字——《海国图志》。魏源的著作,主张"师夷长技以制夷"。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?
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,轻轻摇了摇头,示意她别乱动。皮靴声越来越近,就在他们藏身的书架外面停下。
"这里有动静!"有人喊道。
宁书瑶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她看到男人的手从腰间移开,握紧了拳头,指节泛白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书架外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,苍老而嘶哑,像是肺痨病人犯了喘。紧接着是拐杖拄地的笃笃声,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:“谁啊……大半夜的吵什么……”
宁书瑶和那男人同时屏住呼吸。书架的缝隙里,她看见个穿藏青棉袍的老者从内间走出,手里拄着铜头拐杖,头发白得像雪,正是“锦灰轩”的老板。他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那几个黑衣人,咳嗽声震得胸前的银锁片叮当作响。
“老东西,看见个穿西装的女人进来没有?”领头的刀疤脸不耐烦地踹了脚书架,震得头顶的油灯摇晃,书页簌簌往下掉。
老者慢悠悠地用袖口擦了擦嘴:“女人?没有哦……”他往宁书瑶藏身的方向瞥了眼,拐杖突然往地上一顿,“我这书店晚上只接待熟客,几位要是不买书,就请回吧,巡捕房的人再过一刻钟就要来巡逻了。”
刀疤脸的眼神闪了闪。法租界的巡捕确实难缠,尤其是那些安南兵,看见青帮的人就像见了猎物。他往书架后扫了眼,阴影浓重,看不真切,只能看到堆到顶的古籍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“搜!”他还是不甘心,挥了挥手。
两个黑衣人立刻开始翻书,线装古籍被粗暴地扔在地上,《论语》的书页散了一地,《史记》的函套被踩得稀烂。老者心疼得首咂嘴,却不敢作声,只是用拐杖轻轻敲着地面,像是在数着什么。
宁书瑶紧紧攥着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她感觉到身边的男人呼吸越来越沉,手又悄悄摸回了腰间——他是真的藏了枪。
就在这时,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,接着是法语的呵斥声。刀疤脸脸色一变:“走!”
黑衣人如鸟兽散,撞开书店门时带起一阵风,吹得油灯差点熄灭。门“砰”地关上,外面的引擎声很快远去。
老者长长舒了口气,拄着拐杖走到书架前,敲了敲木板:“出来吧,他们走了。”
男人先推开花架走出来,动作警惕,见确实没人了,才回头对宁书瑶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宁书瑶走出阴影时,脚踝的刺痛让她踉跄了一下,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,掌心的温度干燥而稳定。
“多谢老先生,多谢先生。”宁书瑶忍着疼道谢,目光落在满地狼藉的古籍上,心里一阵愧疚。
老者叹了口气,开始弯腰捡书:“造孽哦……这些都是光绪年的刻本……”他突然抬头看了眼男人,“墨洲,还不快给这位小姐倒杯水?”
被称作“墨洲”的男人应声去倒水,宁书瑶这才注意到他长衫下摆沾着点泥渍,袖口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——那不是普通的警棍伤,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撕裂,更像是被刺刀划的。
“姑娘是宁府的人?”老者突然开口,手里正捧着本《金刚经》,书页上还留着刚才被踩的脚印,“我认得你胸前那支翡翠翎管,是宁老板的心爱之物。”
宁书瑶一怔:“老先生认识家父?”
“早年在字画铺打过交道。”老者擦着书页上的污渍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宁老板是个好人,就是……太信那些生意人了。”
墨洲端来水,青瓷碗放在桌上发出轻响。“老先生,我该走了。”宁书瑶接过碗,指尖碰到碗沿的凉意,“今日多谢二位相救,改日定当重谢。”
墨洲突然开口:“现在不能走。”他指了指窗外,“他们说不定就在巷口等着。”
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。宁书瑶走到窗边,撩开窗帘一角——巷口的阴影里,果然停着辆黑色轿车,像只蛰伏的野兽。
她的心沉了下去。看来虞洽卿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。
“今晚就在这儿歇着吧。”老者往内间指了指,“我这书店有个阁楼,能住人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墨洲,“让墨洲守着,安全。”
墨洲点了点头,没说话,只是将散落在地的《海国图志》捡起来,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。月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,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,竟有种奇异的沉静。
宁书瑶看着那本《海国图志》,突然想起魏源的那句话:“变古愈尽,便民愈甚。”或许今夜的狼狈,未必不是转机。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皮箱钥匙,轻轻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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