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墨洲的手指抚过《海国图志》的封面时,指腹沾着的墨汁蹭在泛黄的宣纸上,晕出朵小小的乌云。这本书的封面确实有个三角记号,是用朱砂点的,不仔细看会以为是虫蛀的霉斑。
“这书是三天前收的。”他将书小心翼翼地从废墟里捧出来,书页边缘的焦痕还带着温度,“卖书的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头,说祖上是道光年间的水师提督。”
宁书瑶凑过去看。封面是典型的道光刻本,“魏源著”三个字的笔锋里还带着清代文人的酸腐气。但当许墨洲翻开第一页,她突然发现不对劲——书页间夹着的不是寻常藏书票,而是层极薄的桑皮纸,边缘用鱼鳔胶粘得严丝合缝。
“这是修复古籍的手法。”许墨洲从工具箱里抽出把银质镊子,动作轻柔得像在拆信封,“但粘得太刻意了,像是临时补上去的。”
镊子挑起桑皮纸的瞬间,宁书瑶闻到股奇特的气味——不是霉味,而是淡淡的桐油香。她在纱厂仓库见过这种味道,工人们用桐油浸泡帆布来防水。
桑皮纸下藏着的不是书页,而是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布。许墨洲将它铺在修复台上展开时,油灯的光晕突然变得刺眼——那是幅手绘的长江水道图,从吴淞口一首画到汉口,密密麻麻标注着水深、暗礁和支流入口。
“这是……”宁书瑶的指尖刚触到绢布,就被许墨洲一把按住。
“别碰!上面有蜡封!”他从抽屉里拿出副白手套戴上,小心翼翼地抚过图上的标记,“看见这些红色三角了吗?是日军商船的停泊点——但你再看这里。”他指着江阴段的标记,“水深明明只有五米,却标着‘可通万吨轮’,这根本不可能。”
宁书瑶突然想起父亲船运公司的账本:“除非船是特殊设计的!吃水浅但吨位大,就像……就像运兵船伪装的货轮!”
许墨洲的呼吸猛地一滞。他翻到绢布背面,那里用极细的毛笔写着行日文,墨迹己经发灰:“黒潮計画、満洲から上海へ”。
“黑潮计划。”他念出这三个字时,声音里带着冰碴,“日军把从东北运兵到上海的航线叫做‘黑潮’,用商船伪装运兵船,避开海关检查。”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吴淞口的标记上,“这里标着‘特別検査免除’——他们买通了海关!”
宁书瑶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。难怪虞洽卿要置她于死地,不仅是因为债券骗局被揭穿,更因为她可能撞见了这桩惊天秘密。那三辆黑色轿车里的人,根本不是青帮,而是穿着便衣的日本宪兵!
“必须把这张图送出去。”许墨洲将绢布重新折好,塞进贴身的口袋,“交给十九路军的情报处,他们正在查日军增兵的线索。”
宁书瑶突然想起西姨太给的皮箱:“我这里可能还有线索。”她打开箱子,里面果然不是衣物,而是叠成方块的德文合约,上面盖着宁家船运和德国洋行的印章,“西姨太说这是能救急的东西。”
许墨洲拿起合约,眉头越皱越紧:“德国洋行?他们在给国民政府运军工物资……但这里写着‘每月三号交货’,和图上日军的停泊日期完全一致!”他突然看向宁书瑶,眼神锐利如刀,“你父亲知道这事?”
宁书瑶的心脏沉得像灌了铅。她想起父亲病榻前的沉默,想起西姨太塞皮箱时的眼神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“他知道。”她声音发颤,“但他可能不知道日军的计划……他只是被德国人蒙在鼓里,用普通货运的名义帮他们运军火。”
许墨洲没说话,只是将合约放进皮箱。窗外的月光突然亮得惊人,照得修复台上的《海国图志》泛着冷光。宁书瑶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突然发现他耳后的头发里藏着点白色——不是白发,而是未洗干净的石膏粉,像刚从建筑工地回来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她轻声问,“古籍修复师不会有驳壳枪,也不会认识十九路军的情报处。”
许墨洲的肩膀僵了僵。他从墙上取下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往身上套时,宁书瑶看见他后颈有道新伤,还在渗血:“我是燕大历史系的学生,去年北平沦陷后,跟着老师来上海…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”
“力所能及的事包括藏枪和送情报?”宁书瑶追问,目光落在他手腕的表链上——那是块磨损严重的浪琴表,表盖内侧刻着个“洲”字。
他突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:“你呢?宁家五小姐不会懂复式记账,更不会知道废两改元的政策。”他凑近一步,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,“我们都有秘密,不是吗?”
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额头,宁书瑶突然想起密室里的逼仄黑暗,心跳莫名乱了节拍。她正想后退,窗外突然传来叽里呱啦的对话声——是日语,而且离得极近,仿佛就在书店门口。
许墨洲的笑容瞬间消失。他一把抄起油灯,宁书瑶几乎同时吹灭了烛芯。黑暗中两人撞在一起,她的手按在他胸前,能清晰地摸到心跳如擂鼓。
“他们在检查门牌。”许墨洲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,“说‘锦灰轩’的地址和情报一致。”
宁书瑶的指甲掐进他的衣料。情报?难道日军早就盯上这家书店了?那本《海国图志》根本不是偶然出现,而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?
窗外的日语对话声渐渐远去,却像条毒蛇缠在心头。许墨洲摸索着重新点燃油灯时,宁书瑶突然注意到修复台的木屑里,混着片撕碎的电报——上面有个模糊的印章,是日本领事馆的火漆。
“我们得马上走。”许墨洲拽起她的手就往外跑,经过暗门时不忘带上那本《海国图志》,“从后门去霞飞路,那里有法租界的巡逻队。”
宁书瑶被他拉着穿过满地狼藉的书店,经过柜台时,她瞥见老先生的铜头拐杖倒在地上,杖头的翡翠碎成了两半。刚才的警笛声根本没救了他——或者说,老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。
后门是道狭窄的防火梯,许墨洲先跳下去,再伸手接她。宁书瑶落在他怀里时,闻到他身上突然多了股血腥味——是从他后背渗出来的,暗红色的血晕染了粗布长衫,像朵突然绽放的红梅。
“你受伤了!”她惊呼。
许墨洲却只是按住她的头,将她往更深的巷弄里按:“别抬头,跟着我跑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喘息,却异常坚定,“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别把图交出去——哪怕是死。”
巷子里的月光被两侧的石库门切割成碎片,宁书瑶跟着他在迷宫般的弄堂里狂奔,皮箱撞在腿上生疼。她不知道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,只知道此刻握着的这只手,虽然在流血,却稳得让人安心。
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,像除夕夜的爆竹。宁书瑶突然想起《海国图志》里的那句话: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。原来所谓的救国,从来都不是读死书,而是要像此刻这样,在黑暗里攥紧拳头,哪怕流着血也要往前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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