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府的晨会总在辰时三刻准时开场，就像挂在花厅墙上的自鸣钟，分毫不差。紫檀长桌被晨光镀上层金边，大太太陈氏的翡翠烟杆在桌面上敲出轻响，三姨太王月华的银质耳坠晃着碎光，二姨太林月眉依旧捧着杯浓茶，眼帘垂得低低的，仿佛桌上的争执与她毫无干系。
宁书瑶走进花厅时，正撞见三姨太用锦帕捂着脸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"老爷！您可得为我做主啊！"她突然放下帕子，眼圈红得像浸了血，珠钗在发髻上摇摇欲坠，"书瑶昨日在华懋饭店抛头露面，和那些男人推杯换盏，外面都在传宁家女儿不守妇道！连张记绸缎庄的老板娘都问我，是不是宁府要把五小姐送去做交际花！"
宁世昌靠在太师椅上，脸色比药渣还难看。他刚喝了半碗参汤，嘴角还沾着褐色的药渍，听见这话，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："书瑶，月华说的是真的？"
"父亲。"宁书瑶在长桌尾端站定，银灰色西装套裙的褶皱里还带着纱厂的棉絮——她清晨特意去车间转了圈，"昨日是去揭穿虞洽卿的债券骗局，若不是我，宁家至少要损失二十万大洋。至于推杯换盏，女儿滴酒未沾，倒是三姨太，上个月在牌局上输了三千大洋，怎么没见您说半句？"
三姨太的脸"唰"地白了，像被泼了盆冷水："你...你血口喷人！"
"是不是血口喷人，去账房对对便知。"宁书瑶从手袋里取出张纸，轻轻放在桌上，纸张展开的瞬间，油墨味混着淡淡的檀香飘散开，"不过在对账之前，女儿想先给父亲看样东西。"
那是张织机设计图，用铅笔绘在宣纸上，齿轮的齿纹标注得清清楚楚，连每个螺丝的尺寸都标得明明白白。大太太瞥了眼，鼻孔里发出声嗤笑："女子弄这些机巧之事，成何体统？《内则》里说'妇德、妇言、妇容、妇功'，你倒好，天天跟机器较劲，传出去像什么样子？"
"大太太怕是不知道。"宁书瑶上前一步，指尖点在图纸中央的传动装置上，"这是我改良的织机设计，能让棉纱损耗率降低三成。按纱厂的月产量，三月内能省下万两白银。"她抬眼看向宁世昌，目光亮得像淬了火，"只要父亲肯让我去纱厂监工，我保证半年内，不仅能把三姨太亏空的账目补回来，还能让利润翻番。"
宁世昌的眼睛猛地睁大了。他挣扎着坐首身子，枯瘦的手指在图纸上摸索，从齿轮摸到传送带，又从传送带摸到张力调节器，呼吸越来越急促："这个...这个张力调节器...是你自己想出来的？"
"是从母亲留下的洋文书里学的。"宁书瑶垂下眼帘，掩去眸中的锋芒，"母亲生前总说，织布和持家一样，既要省料，又要结实。"
三姨太还想争辩，刚要开口，就被宁世昌狠狠瞪了回去。"好！"他将图纸拍在桌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，震得茶盏都跳了跳，"明日起，书瑶去纱厂监工！账房、仓库、车间，都归你调遣！谁敢不服，就滚出宁家！"
大太太手里的烟杆"当啷"掉在地上，翡翠烟嘴磕在青砖上，裂了道缝。三姨太瘫坐在椅子上，嘴角哆嗦着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。宁书瑶弯腰捡起烟杆，轻轻放在大太太面前，笑容温婉得像朵水莲，眼底却藏着冰："大太太，您瞧，女子不仅能相夫教子，还能替父亲赚钱呢。"
走出花厅时，廊下的紫藤花正落得热闹，紫色的花瓣粘在青石板上，像铺了层碎绒。宁书瑶摸了摸口袋里的黄铜钥匙——纱厂仓库的钥匙硌得掌心生疼。三姨太的账只是开始，她总觉得，那间仓库里藏着比贪污更可怕的秘密，就像这落满花瓣的石板路下，说不定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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