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西纱厂的烟囱在晨雾里像支蘸满墨的狼毫，把灰黑色的云絮抹在青白的天上。宁书瑶踩着石板路走进厂区时，机器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麻，空气里飘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，呛得人忍不住咳嗽。穿蓝布短褂的工人蹲在墙根吃早饭，粗瓷碗里的稀粥冒着热气，看见她，都停下筷子，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"五小姐怎么来了？"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拦在车间门口，他是纱厂的工头老李，左脸上有道刀疤，从眼角一首划到嘴角，笑起来像条蜈蚣在爬。他斜着眼打量着宁书瑶的西装套裙，嘴角撇出抹轻蔑："这里可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，机油沾了衣裳洗不掉。还是回绣房描花吧，那才是姑娘家该干的活。"
周围的工人都哄笑起来，有人吹着口哨，有人故意把手里的棉纱往她这边扔。宁书瑶认得这种眼神——那是对女性的轻视，对"外行"的嘲讽，就像华尔街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看她时的眼神，觉得女人天生就该待在厨房和卧室。
她没说话，径首走向车间角落的蒸汽阀门。那阀门锈迹斑斑，压力表的指针卡在红色区域，显然很久没维护过了。"李工头，"她回头看向老李，声音清亮得像敲在铜盆上，"这阀门三天前就该换密封圈了吧？再这么用下去，怕是要炸。"
老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又咽了回去，眼神里闪过丝慌乱。周围的哄笑声也停了，工人们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谁也没想到，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姐，竟然懂这个。
宁书瑶没理他们，踩着旁边的铁梯爬上操作台。她摘下手表塞进口袋，挽起袖子，露出皓白的手腕。握住阀门转盘的瞬间，指尖传来滚烫的温度，还有铁锈硌手的粗糙感。周围突然安静下来，连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小了些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。
"让让。"她低声道，手腕用力，转盘在她手中缓缓转动。蒸汽"嘶嘶"地冒出来，带着白花花的热气，扑在脸上有些烫。她紧盯着压力表的指针，在它即将回到绿色区域时猛地松手，动作干脆利落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"好了。"宁书瑶从操作台上跳下来，拍了拍手上的灰，"通知机修工，下午必须换密封圈。还有，把车间的通风口都打开，棉絮浓度太高，容易着火。"
老李张着嘴，半天说不出话。周围的工人也看呆了，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脸，此刻都写满了惊讶。一个年轻女工忍不住小声说："五小姐...真懂这个啊..."
宁书瑶笑了笑："略懂些。我母亲生前喜欢研究洋机器，我跟着学了点皮毛。"她目光扫过车间，"大家继续干活吧，只要好好干，这个月的奖金翻倍。"
工人们欢呼起来，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，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善意。宁书瑶在车间里慢慢走着，查看织机的运转情况。走到最里面一排时，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工突然撞了她一下，塞给她一张字条，又飞快地低下头纺线，耳朵红得像火烧。
是阿翠，沈氏当年陪嫁丫鬟的女儿。宁书瑶不动声色地将字条塞进袖口，走到仓库门口时才偷偷展开——上面只有一行字，是用炭笔写的：夜里别回西厢房。
西厢房是她在纱厂的临时休息室。阿翠这是在警告她？宁书瑶的心沉了沉，抬头看向仓库。那是间红砖砌的大房子，铁门紧闭，挂着把巨大的铜锁，锁上的铜锈绿得发黑。她掏出黄铜钥匙时，注意到墙角堆着几个油桶，上面印着"三井物产"的字样，日文的假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，像某种不祥的符号。
三井物产？那是日本最大的财阀之一，和军方关系密切。三姨太怎么会和他们有往来？宁书瑶的指尖冰凉，突然想起二姐宁如雪房里的日本香水，还有她和佐藤先生"偶遇"时的亲密模样——这宁家，藏着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要多。
"五小姐，要进仓库看看吗？"老李不知何时跟了过来，眼神躲躲闪闪，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。
宁书瑶将钥匙重新揣进兜里："不了，先去办公室看看账。"她转身往办公楼走，脚步却比刚才沉重了许多。阿翠的警告，三井的油桶，还有仓库里的秘密...这纱厂，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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