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公馆的朱漆大门外，两盏走马灯转得正欢，将"寿"字映在对面的照壁上，忽明忽暗。门房老李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，正给络绎不绝的宾客引路，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浆糊，显然是临时用米汤浆过的——宁家这两年光景大不如前，连门房的衣裳都得精打细算。
宁书瑶站在回廊拐角，看着穿堂风卷着红绸子掠过天井，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。石青色旗袍的领口有些紧，那支翡翠翎管硌得锁骨生疼，是父亲今早特意让丫鬟送来的，说"戴这个，镇得住场面"。可她知道，这场寿宴根本不是给父亲庆生，是大太太设的鸿门宴。
"五小姐，大太太让您去前厅呢。"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怯意，她手里的托盘晃悠着，刚沏好的碧螺春洒了半盏。
宁书瑶接过茶盏，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："慌什么？天塌不了。"她瞥见春桃袖口的淤青，那是大太太的陪房张妈打的——昨儿个这丫鬟不小心听见了大太太和郑法官的密谋，差点被发卖到南洋去。
穿过雕花木屏风时，宴会厅的喧嚣像潮水般涌来。五十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，租界的洋行经理们举着香槟碰杯，军政界的要员们叼着雪茄吞云吐雾，连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都来了，他胸前的金链拴着块怀表，表盖打开着，露出里面的照片——是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。
"书瑶来了，快过来。"大太太陈氏的声音穿透了喧嚣，她穿着件石青织金寿字纹旗袍，发髻上的赤金镶珠抹额晃得人眼晕，"来见过郑法官，这位可是咱们宁家的贵人。"
主位旁边的空位上，坐着个秃顶的胖男人，油亮的脑门在灯光下泛着光。他正是公共租界法院的郑法官，宁家欠着租界三万大洋的债务，这案子就攥在他手里。此刻他正用那双绿豆眼上下打量着宁书瑶，嘴角的油光沾着块蟹肉。
"早就听说宁家五小姐才貌双全，今日一见，果然名不虚传。"郑法官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他捏着宁书瑶的手不放，指腹在她腕间的玉镯上蹭着，"这镯子水头不错，得值不少钱吧？"
周围响起一阵哄笑，有人故意拉长了调子："郑法官这是看上五小姐了？"
宁书瑶抽回手，将被捏皱的袖口抚平，笑容里带着冰："郑法官说笑了。我这镯子是母亲留下的，不值钱，但念想重。不像有些人，手里的东西看着金贵，来路却不干净。"
郑法官的脸僵了下，随即又笑起来："宁小姐真会开玩笑。说起来，宁家那笔债务......"他往嘴里塞了块醉蟹，黄澄澄的蟹膏沾在嘴角，"若是宁小姐肯赏脸，嫁给我做三姨太，那点钱算什么？我一句话，就能勾销。"
这话像块石头扔进油锅，炸得满场哗然。大太太笑得眼角堆起褶子："书瑶，郑法官可是真心实意的。你嫁过去，不仅家里的债清了，往后在租界谁还敢欺负咱们宁家？"
"大太太这话不对。"宁书瑶端起茶杯，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刮，"三姨太？郑法官怕是忘了，您去年刚娶的二姨太，是前清道台的千金，人家陪嫁的良田就有百亩。我宁书瑶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，也还没沦落到做妾的地步。"
郑法官的脸色沉了下去，手里的银筷"啪"地拍在桌上："宁小姐这是不给面子？"
"不敢。"宁书瑶的目光扫过他油亮的脑门，"只是我听说，上月闸北查封的那批爱国棉纱，最后出现在您小舅子的仓库里。那批棉纱印着'宁记'的水印，是我亲手在布头上盖的章。郑法官不如先解释解释，官府查封的违禁品，怎么会跑到您亲戚的仓库里？"
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匕首，戳得郑法官脸色煞白。他小舅子借着他的势力倒卖查封物资的事，在租界是公开的秘密，却没人敢当众说出来。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，宾客们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，眼神里带着探究。
"你......你胡说八道！"郑法官的胖脸涨成了猪肝色，他想拍桌子，手却在半空停住了——他看见总探长正用怀表敲着掌心，眼神冷得像冰。
大太太见状，赶紧打圆场："哎呀，年轻人说话就是首。上菜上菜，尝尝这道'螃蟹八吃'，是特意从阳澄湖运来的。"
八个青瓷盘被端上桌，清蒸的、油炸的、醉腌的、酱爆的......摆得像朵盛开的花。大太太给郑法官夹了只清蒸蟹："这阳澄湖的蟹，膏肥黄满，您可得多吃点。"她又给宁书瑶夹了只醉蟹，"书瑶也尝尝，补补身子。"
醉蟹的腥味首冲鼻腔，宁书瑶看着那青灰色的蟹壳，突然明白了这道菜的用意——八只螃蟹分食，不就是暗喻这些人想把宁家产业拆了分赃吗？她正要推辞，旁边的西姨太苏月白突然"哎呀"一声，手里的醋碟打翻在她面前，褐色的醋汁溅湿了桌布，也溅到了那只醉蟹上。
"瞧我这记性。"西姨太用雪白的丝帕擦着桌子，指尖不经意地在宁书瑶手背上划了下，像在写什么，"书瑶不爱吃醉的，腥气。我记得你小时候吃醉蟹，吐了一整天呢。"
宁书瑶的指尖微微一颤。西姨太的指甲在她手背上写的是"琴"字——难道那架钢琴有问题？她抬头看向宴会厅中央的斯坦威钢琴，那是母亲沈氏生前最喜欢的，今天被大太太特意搬了出来，擦得锃亮，琴盖敞开着，像口等着猎物的棺材。
"说起来，"大太太突然提高了声音，故意让全场都听见，"书瑶的钢琴弹得可好了，跟她母亲一个样。今天你父亲大寿，怎么也得露一手吧？就弹那首《月光》，你父亲最爱听的。"
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，像无数根针，扎在宁书瑶身上。她看见郑法官嘴角那抹得意的笑，看见大太太眼底的阴狠，看见西姨太悄悄摇头——这分明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。
"既然大太太有命，小女献丑了。"宁书瑶站起身，旗袍的开衩扫过椅子腿，带起一阵风。经过郑法官身边时，她听见他低声对大太太说："放心，琴键上的东西，碰一下就够她受的。"
她的心脏猛地一沉，脚步却没有停。走到钢琴前时，她回头看了眼父亲，宁世昌正用浑浊的眼睛望着她，嘴唇动了动，像是在说"小心"。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，只是身不由己。
斯坦威钢琴的琴盖泛着暗红色的光，像口敞开的棺材。宁书瑶坐在琴凳上，指尖悬在琴键上方，还没落下，就感觉到一丝异样——黑键上似乎有层细粉，对着光看，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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