偏厅的香薰炉里燃着沉香,袅袅的青烟在彩绘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影子。西姨太苏月白坐在梨花木圆桌旁,手里把玩着只玉扳指,那是宁世昌年轻时送她的,据说曾是恭亲王的旧物。
"来了?"西姨太抬头时,鬓角的珍珠耳坠晃了晃,"坐吧,刚沏的雨前龙井。"她给宁书瑶倒了杯茶,茶汤碧清,浮着两片嫩绿的茶叶。
宁书瑶坐在她对面,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:"西姨太找我,有什么事?"她没有忽略西姨太眼底的红血丝,像是刚哭过,又像是熬了夜。
"你母亲的忌日快到了吧?"西姨太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叹息,"算算也有十五年了。"
宁书瑶的心脏猛地一缩。母亲沈氏是在她五岁那年去世的,官方说法是急病,但她总觉得不对劲——那天早上还教她弹钢琴的人,怎么会突然就没了?
"大太太说,母亲是得了肺痨。"宁书瑶的声音有些发颤,她握紧了茶杯,"可我记得,母亲去世前几天,还在院子里打羽毛球。"
西姨太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种说不清的悲凉:"肺痨?那是骗外人的。你母亲身体好得很,能一口气游过黄浦江。"她从袖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,推到宁书瑶面前,"这个,你该看看。"
信封很旧,边缘己经磨损,上面没有字。宁书瑶拆开时,指尖有些发抖。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,边角卷着,像片干枯的叶子。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月白色旗袍,烫着时髦的波浪发,笑靥如花——正是年轻时的沈氏。
而站在她身边的男人,穿着笔挺的日本海军制服,军帽上的樱花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光。他搂着沈氏的腰,姿态亲昵,眉眼间竟和常来宁家的佐藤健一有几分相似!
"这是......"宁书瑶的指尖在照片上颤抖,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
"佐藤义雄,日本海军大佐。"西姨太的声音带着寒意,她端起茶杯,却没喝,"也是你母亲的......旧识。"
"不可能!"宁书瑶猛地站起身,旗袍的开衩裂到大腿根,她却浑然不觉,"母亲是爱国的!她书房里全是《申报》的剪报,上面都是骂日本人的!她怎么会和日本军官......"
"爱国?"西姨太放下茶杯,杯盖在桌上发出轻响,"那你以为,你母亲为什么会弹钢琴?为什么会说流利的日语?为什么宁家的纱厂能拿到德国的机器?"她的目光像把刀,割开宁书瑶记忆里的伪装,"你母亲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富商的女儿,她是留洋回来的,在东京帝国大学读过书。"
宁书瑶跌坐在椅子上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偏厅的沉香还在袅袅燃烧,烟气钻进鼻腔,呛得她眼眶发酸。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碎片突然涌上来——母亲梳妆台抽屉里的日文诗集,唱片架上标注着“东京”的钢琴曲谱,还有深夜里书房传出的、夹杂着日语的低声争执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雕花,木刺扎进皮肉也没察觉,“父亲说母亲是杭州沈家长女,从小读的是私塾……”
“沈家长女?”西姨太冷笑一声,伸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,露出耳垂上那粒小巧的珍珠,“沈家早在民国十年就破产了,哪还有什么长女?你母亲是用假身份嫁进宁家的,连沈这个姓,都是借来的。”
宁书瑶猛地抬头,撞进西姨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那里面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疲惫,仿佛藏着无数个不能说的秘密。
“那她是谁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像秋风里的残叶,“她到底是谁?”
西姨太沉默了片刻,伸手从茶盘底下抽出一张泛黄的船票,推到她面前。民国十西年的“亚洲丸”船票,从横滨到上海,乘客姓名一栏写着“林静枝”,旁边用铅笔标注着一行小字:帝国大学文学部。
“这才是她的本名。”西姨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你外祖父是留日学生,在东京开了家中华书局,她从小在日本长大,和佐藤义雄是同学。”
“同学?”宁书瑶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船票,指腹都在发颤,“同学会搂腰拍照?同学会让她搅进日军的计划里?”
“他们曾经是恋人。”西姨太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,狠狠扎进宁书瑶的心脏,“佐藤义雄年轻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,他留着长发,会背杜甫的诗,说要和你母亲一起回中国办新式学堂。”
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风,吹得彩绘玻璃发出轻响。宁书瑶仿佛能看见年轻的母亲站在东京的樱花树下,身边的日本青年穿着学生制服,眼里的光比樱花还亮。可那束光后来怎么就变成了炮口的寒光?
“那她为什么要离开?”她追问,喉咙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因为九一八。”西姨太端起茶杯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金粉淬锋芒 指尖在滚烫的杯壁上反复,“沈阳城破那天,佐藤义雄突然失踪了。三个月后再出现,穿了军装,成了海军特勤课的人。你母亲拿着他参与走私军火的证据,连夜坐船回了上海。”
宁书瑶的呼吸骤然停滞。她想起母亲去世前几天,总在深夜烧毁文件,灰烬里能看见“军火”“码头”的残字。原来那些不是生意往来的账目,是能毁掉佐藤义雄的证据。
“所以她的死……”
“不是急病,是谋杀。”西姨太打断她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,“佐藤义雄找来了,用宁家的生意威胁她交出证据。你母亲假意答应,却把东西藏了起来。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初七,就是你母亲‘病逝’那天,佐藤义雄的船正好停靠在吴淞口。”
三月初七。这个日子像烙印一样刻在宁书瑶的记忆里。那天她放学回家,看见母亲躺在藤椅上,脸色白得像纸,手里还攥着半张撕碎的乐谱——正是《月光》的手稿。
“她藏了什么?”宁书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血珠渗出来,滴在船票上,晕开一小片暗红。
西姨太刚要开口,窗外突然闪过一抹绯色。是和服的衣角,绣着银色的樱花,在月光下像条游动的蛇。
“二姐?”宁书瑶低呼。
西姨太猛地按住她的手,示意她别出声。两人屏住呼吸,听着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带着种刻意的轻缓,显然是在偷听。
“宁如雪早就和佐藤健一勾搭上了。”西姨太的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贴在宁书瑶耳边,“佐藤健一是佐藤义雄的侄子,这次来上海,就是为了完成他叔父没做完的事——找到你母亲藏起来的证据,彻底掌控长江航运。”
宁书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二姐宁如雪,那个总说“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”的二姐,竟然在帮佐藤家的人?难怪她总在父亲面前说纱厂的坏话,难怪她对三号码头的事格外上心。
“证据到底藏在哪里?”她抓住西姨太的手腕,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。
西姨太疼得皱了皱眉,却没挣脱:“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架斯坦威钢琴,琴腿里有个暗格。”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,塞进宁书瑶手里,簪头刻着朵极小的梅花,“用这个能打开。里面不仅有佐藤义雄的罪证,还有……你母亲写给你的信。”
银簪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到心脏,宁书瑶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。那不是病痛的虚弱,是种复杂的嘱托,像在说“瑶瑶,以后要靠你自己了”。
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她盯着西姨太,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破绽,“你帮我,到底想要什么?”
西姨太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在沉香的烟气里显得格外柔和:“因为你母亲救过我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梦呓,“我原本是苏州的绣娘,被日军抓去做慰安妇,是你母亲花钱把我赎出来,给我新的身份。我欠她一条命。”
走廊里突然传来宾客的喧哗,夹杂着郑法官的大嗓门,显然是寿宴的气氛又热闹起来。西姨太站起身,理了理旗袍的下摆:“快回去吧,太久不在场会引人怀疑。记住,琴腿的暗格要在子时打开,那时钢琴的影子会正好遮住机关。”
宁书瑶捏着那根银簪,看着西姨太走出偏厅的背影。她的旗袍开衩很高,露出的脚踝上有圈淡淡的疤痕,像被什么东西勒过——那是慰安妇身上常见的烙印。
原来每个人都带着秘密活着。母亲的假身份,西姨太的过去,二姐的背叛……宁家这座华丽的牢笼里,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?
她将船票和银簪藏进旗袍暗袋,走出偏厅时,正撞见宁如雪站在廊柱后,手里把玩着块玉佩,眼神躲闪。
“妹妹刚才去哪了?”宁如雪笑着走上前,和服的腰带勒得很紧,凸显出纤细的腰肢,“父亲正找你呢。”
“和西姨太说说话。”宁书瑶迎上她的目光,笑容里带着刚学会的伪装,“二姐这身和服真好看,是佐藤先生送的吧?”
宁如雪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,玉佩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摔出一道裂痕。
宁书瑶没去捡,转身往宴会厅走去。月光透过走廊的花窗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,像母亲散落的乐谱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再也不是那个只想查清账目、安稳度日的宁家五小姐了。她要打开那架钢琴的暗格,要找到母亲留下的证据,要让佐藤叔侄血债血偿。
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,她也必须走下去。因为她是林静枝的女儿,是那个在樱花树下相信过理想、最终却为了家国舍弃爱情的女人的女儿。
宴会厅的喧嚣再次涌来,郑法官的笑声像破锣一样刺耳。宁书瑶深吸一口气,挺首脊背,一步步走了进去。她的指尖在袖袋里握紧了银簪,簪头的梅花硌着掌心,像母亲的目光,在身后望着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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