描金盖碗的边缘烫得指尖发麻，宁书瑶端着托盘穿过人群时，听见张妈在身后跟别的丫鬟说：“这汤熬了三个时辰呢，放了人参、当归，还有大太太特意托人从长白山带来的野山参。”
这话像根针，刺得她耳膜发疼。母亲生前最懂药理，曾告诉她人参和乌头碱相遇会产生剧毒，而当归的气味正好能掩盖乌头碱的苦涩——大太太这是要一箭双雕，既除掉父亲，又能把罪责推到“药材相克”上。
“父亲，该喝安神汤了。”她走到宁世昌身边时，他正靠在椅背上咳嗽，帕子上沾着淡淡的血丝。周围的宾客己经散去大半，只剩下几个亲近的亲友，西姨太和穆勒医生站在最外侧，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。
“放着吧，没胃口。”宁世昌挥了挥手，眼睛半睁半闭，显然头晕得厉害。
“老爷，这可是大太太的一片心意。”张妈不知何时跟了过来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，“您今天累了一天，喝了安神汤才能睡好。”她伸手就要去揭碗盖。
“等等！”宁书瑶猛地抬手，盖碗“啪”地掉在地毯上。褐色的汤药泼出来，在波斯地毯上烧出滋滋的声响，冒起的白沫像腐烂的泡沫，原本暗红的地毯被腐蚀出片焦黑。
“你干什么！”大太太尖叫着冲过来，她的织金旗袍沾了点药渍，正冒着细小的烟，“宁书瑶你疯了？你想害死你父亲吗！”
宁书瑶没理她，指着地毯上的焦痕：“大家看！这根本不是安神汤，是毒药！”
宾客们惊呼着后退，有人掏出怀表看时间，有人对着焦痕指指点点。宁世昌的脸色由白转青，他扶着桌子站起来，手指颤抖地指着大太太：“你……你给我喝的是什么？”
“不是我！不是我！”大太太瘫在地上，发髻散了，赤金抹额滚到宁书瑶脚边，“是她！是她打翻的！她想栽赃我！她早就想谋夺家产了！”
“是不是栽赃，验验就知道了。”穆勒医生突然上前，他的白大褂在混乱中依旧整洁，手里拿着支银质探针。他蹲下身，将探针插进还在冒白沫的药渍里，原本光亮的银尖瞬间变成了乌黑色。
“乌头碱。”穆勒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，每个字都像冰锥，“而且是慢性中毒，至少服用了半年。”
“半年？”宁世昌踉跄着后退，撞在椅背上，“难怪……难怪我这半年总觉得头晕咳嗽，原来是你在药里动手脚！”他的眼睛红了，指着大太太的手抖得不成样子，“我待你不薄，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？”
“我没有！”大太太尖叫着去撕穆勒的白大褂，“你这个洋鬼子胡说八道！你和宁书瑶串通一气陷害我！”
“我这里有证据。”西姨太突然开口，她从手袋里拿出份文件，用银夹子夹着，在灯光下泛着纸浆的白，“这是我托穆勒医生做的药检报告，上个月就发现老爷的药渣有问题了。”她将文件递给离得最近的商会会长，“上面有柏林大学药学院的公章，假不了。”
商会会长戴上老花镜，逐页翻看着文件。德文的专业术语密密麻麻，但附页的中文翻译写得清清楚楚：“样品中检测出乌头碱成分，浓度随时间递增，本月样品浓度己达致死量。”
“天哪，太毒了！”
“半年啊，这是想慢慢折磨死宁先生！”
“亏她还是大太太，心肠也太狠了！”
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，大太太的脸由红转白，再由白转青，最后瘫在地上，眼神涣散。郑法官想悄悄溜走，却被巡捕房的总探长拦住——他胸前的怀表还敞着，里面的日本女人照片在灯光下格外刺眼。
“郑法官这是要去哪？”总探长的声音带着冷笑，“宁先生中毒的案子，您这个法官不该帮忙查查吗？”
郑法官的脸像被抽了耳光，红一阵白一阵：“我……我还有事……”
“有事也得留下。”宁书瑶突然开口，她走到焦黑的地毯旁，捡起那枚滚到脚边的赤金抹额，“大太太说我谋夺家产，那不如就请各位做个见证，查查宁家的账目？看看这半年来，是谁把纱厂的棉纱偷偷运到了日本租界，又是谁拿宁家的地契去抵押了高利贷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像惊雷炸在郑法官和几个商人耳边。那几个刚才还围着宁世昌敬酒的商人，此刻都低着头往人群后缩，其中一个正是郑法官的小舅子。
“把大太太和张妈关起来！”宁世昌终于缓过劲来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没我的命令，不准任何人接触！”他看着宁书瑶，眼神里有愧疚，有欣慰，最终化作一声长叹，“书瑶，爹对不住你。”
宁书瑶摇了摇头，将赤金抹额放在桌上——那上面的珍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，像大太太此刻的眼神。她走到窗边，望着三号码头的方向，那里的灯火似乎更亮了些。
座钟敲了十下，离子时还有两个小时。她知道，这场风波只是开始，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。但当她看到许墨洲混在离开的宾客中，回头对她比了个“放心”的手势时，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。
至少，她不再是一个人。
穆勒医生走过来，递给她个小小的锡纸包：“这是解药，给宁先生分三次服用。”他的蓝色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明亮，“三号码头晚上有雾，带上这个。”他又塞给她一支小巧的钢笔手电筒，“注意安全，佐藤的人比你想的更多。”
宁书瑶握紧锡纸包，指尖传来药粉的凉意。她看着穆勒走向西姨太，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，西姨太的肩膀微微颤抖——这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，原来也藏着这么多秘密。
宴会厅的人渐渐散去，只剩下宁家的人。宁如雪不知何时不见了，管家说她“突然头晕，回房休息了”。宁书瑶知道，她一定是去报信了。
“书瑶，”宁世昌的声音带着疲惫，“你过来，爹有话跟你说。”他的眼神复杂，像有很多话想说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宁书瑶走过去，握住父亲枯瘦的手。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，能签下百万的合同，能弹好听的钢琴曲，现在却连杯子都快握不住了。
“爹知道，你母亲的死……”宁世昌的声音哽咽了，“当年是我没用，没能保护好她。现在，爹也没能保护好你。”
“爹，别说了。”宁书瑶的眼眶红了，“我们还有机会，把失去的都夺回来。”
窗外的月亮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，照亮了吴淞口的方向。宁书瑶知道，离子时越来越近了，离真相也越来越近了。她将锡纸包放进手袋，又检查了一遍相机包里的胶卷——那里藏着“长鹤丸”的秘密，藏着母亲的遗愿，也藏着宁家未来的命运。
这场安神汤引发的风波，撕开了宁家华丽的伪装，露出了底下腐烂的根。但只有把腐烂的根挖掉，才能长出新的希望。她深吸一口气，转身看向父亲，眼神坚定：“爹，等我回来。”
然后，她提起旗袍的下摆，快步走向后门。那里有辆黄包车在等着，车夫帽檐压得很低，是许墨洲安排的人。车窗外的夜景飞快倒退，像她这半生走过的路，有迷茫，有痛苦，但更多的是向前的勇气。
三号码头，她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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