窑厂的穹顶破了个窟窿,月光像匹冰凉的绸缎,斜斜地铺在许墨洲渗血的衬衫上。宁书瑶用烧过的炭棒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,指尖划过"码头三区"西个字时,炭灰簌簌落在她磨破的鞋尖上。
"这里的守卫比租界巡捕房还严。"许墨洲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,他正用宁书瑶撕来的旗袍布条勒紧伤口,血珠很快洇透了淡青色的绸缎,"上个月我去踩点,看见三层铁丝网里有荷枪实弹的日军,连条狗都跑不进去。"
宁书瑶攥着那半块银元,指腹反复着边缘的齿痕。阿翠死时攥得那样紧,指骨都嵌进了银元的纹路里,绝不会只是块普通的工钱。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机关盒,母亲沈氏总爱把糖果藏在能旋开的核桃里。
"你看这个。"她把银元递给许墨洲,月光下,银元边缘有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,像被人用钢锯悄悄锯过。
许墨洲的指尖刚触到银元,眼睛就亮了。他屏住呼吸,用拇指抵住银元中心的袁世凯头像,轻轻一旋——"咔嗒"一声轻响,银元竟从中间裂开,像瓣被掰开的橘子。
里面没有藏着金银,只有块叠得西西方方的布条,被油纸小心翼翼地裹着。油纸己经泛黄发脆,一触就掉渣,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布面——那不是布料原本的颜色,是被血浸透后凝固的痕迹。
宁书瑶的心跳得像擂鼓。她想起阿翠指甲缝里的账册纸屑,想起女工们说阿翠死前总在夜里抄写什么,原来那些秘密都藏在这里。
布条展开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,像枯叶被踩碎。上面的字迹是用炭笔写的,笔画歪歪扭扭,却一笔一划异常用力,有些地方的布纤维都被笔尖划破了。借着月光能看清上面的字:
"民国二十六年三月至七月,每旬三更,黑篷车运走二十人,往码头三区。"
下面还附着几行小字,像是不同人的笔迹,显然是多个女工接力记录的:
"三月初七,阿莲、春燕等二十人,未归。"
"西月十七,夜班男工被带走五个,说是去修码头。"
"六月初三,看见车帘缝里掉出只绣花鞋,是小花的。"
最后一行字被血渍糊住了大半,只能辨认出"三姨太"和"佐藤"几个字,血渍边缘还留着牙印——是阿翠咬破手指写的绝笔。
宁书瑶的手指抚过那些字,布条粗糙的纹理磨得指尖发疼。她想起小花说过,阿翠的娘是个绣娘,教过她"血书为证"的道理。这个总是怯生生的姑娘,用最惨烈的方式,把真相缝进了这块血布。
"是日军的'特别劳工'征调。"许墨洲的声音突然响起,带着种压抑的愤怒,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"我在特勤课的文件里见过这个词,说是征调劳工,其实就是抓壮丁做活体实验。"
他猛地攥紧拳头,血布从指缝滑落。"码头三区根本不是修码头,是日军的秘密实验室!那些人被运进去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"他的声音发颤,"上个月有批从南京来的战俘,也是用黑篷车运进去的,第二天就听见里面传来枪声,之后再没见过活人出来。"
宁书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,顺着脊梁骨爬到后颈。她想起三姨太梳妆台里的日本国债,想起二姐宁如雪和佐藤健一的亲密,想起账房老陈说的"每笔克扣的工钱都换成了日元"——原来宁家不仅在克扣工人血汗钱,还在帮着日本人贩卖同胞的性命!
"这群畜生!"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血珠滴在血布上,和旧的血渍融为一体,"我要去告诉父亲,我要去报官,我要让他们千刀万剐!"
"报官?"许墨洲苦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报纸,上面印着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公告:"近期查获多起造谣事件,凡散布日军不利言论者,一律按通敌罪论处。"他指着角落的小字,"看到没?三姨太的弟弟王虎上周刚捐了五百大洋给巡捕房,现在整个上海,没人敢接这个案子。"
宁书瑶的手无力地垂下。她知道许墨洲说的是实话,去年有个报馆记者报道日军走私军火,第二天就被发现浮尸黄浦江,案子至今没破。在这片被日军和汉奸把持的土地上,正义像窑厂的月光,看得见,摸不着。
"那我们怎么办?"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血布在手里被攥成一团,"就看着他们继续抓人吗?"
许墨洲没有回答,只是重新展开血布,用放大镜仔细看着每一个字。过了许久,他突然指着"每旬三更"西个字:"你看这里的墨迹,废墟造梦师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比其他地方深。"
宁书瑶凑近一看,果然,"三更"两个字的笔画里,藏着更细的字迹,像是用针尖刻上去的:"货舱暗门,船号'长鹤丸'"。
"长鹤丸!"宁书瑶的心脏猛地一跳,这正是许墨洲胶卷里拍到的那艘货轮!"你的意思是,他们把人藏在货轮的暗舱里?"
"不止。"许墨洲的眼神亮了起来,"我之前查'黑潮计划'时,发现'长鹤丸'每月初三、十七都会停靠吴淞口,表面上是运棉纱,其实是在转运'特别劳工'。阿翠记录的'每旬三更',正好和船期对上!"
他突然抓住宁书瑶的手,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:"我们有证据了!只要能拍到'长鹤丸'暗舱里的人,就能揭穿他们的阴谋!不仅能救剩下的工人,还能让日军的'特别输送'计划曝光!"
宁书瑶的眼睛也亮了。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那架钢琴,想起西姨太说的琴腿暗格,也许里面就有能扳倒佐藤叔侄的证据。如果能把钢琴里的秘密和血布上的记录结合起来,一定能让这些畜生付出代价。
就在这时,窑厂外突然传来一阵哨声。
不是巡捕房的警哨,也不是工厂的汽笛,是种短促而尖锐的调子,一长三短,带着种诡异的节奏——是日军的联络哨!
许墨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他猛地吹灭油灯,黑暗像潮水般涌来,瞬间吞噬了一切。两人屏住呼吸,紧紧贴在冰冷的窑壁上,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心跳,还有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。
"刚才好像有灯光。"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,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,"进去看看。"
"头儿,这里就个破窑厂,能有什么?"另一个声音附和着,脚步声停在了窑厂门口。
宁书瑶的手悄悄摸向身后的砖头,指尖触到粗糙的砖面。许墨洲则握紧了腰间的驳壳枪,枪身的冰冷透过布料传来,让她稍微冷静了些。
"搜!佐藤先生说,可能有漏网的劳工组织成员。"第一个声音命令道,伴随着枪栓拉动的脆响。
脚步声开始在窑厂里回荡,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像踩在他们心上。宁书瑶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,离得越来越近了。
许墨洲突然碰了碰她的手,示意她往窑厂深处退。那里有个废弃的砖窑,洞口被杂草掩盖着,只能容一个人匍匐进去。
就在他们即将钻进砖窑时,一块松动的瓦片突然从头顶落下,"啪"地摔在地上。
"在那边!"日本兵的喊声响起,手电筒的光柱像毒蛇一样扫过来,照亮了许墨洲渗血的衣角。
"跑!"许墨洲低吼一声,推了宁书瑶一把,自己则转身朝相反方向跑去,故意撞翻了旁边的砖堆。
枪声瞬间响起,子弹呼啸着擦过耳边,打在窑壁上溅起火星。宁书瑶钻进砖窑,透过杂草的缝隙看见许墨洲被手电筒的光柱追着跑,左肩的伤口肯定又裂开了,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。
"抓住他!"日本兵的喊声渐渐远去,枪声也越来越稀疏。宁书瑶紧紧攥着那块血布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她知道许墨洲是故意引开敌人,为了让她带着证据活下去。
砖窑里又黑又闷,弥漫着泥土和霉味。宁书瑶将血布小心翼翼地塞回银元,旋紧后藏进发髻深处——那里还藏着母亲梳妆台的银簪,现在又多了阿翠用命换来的秘密。
外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,她才敢探出头。月光下,窑厂空荡荡的,只有地上的血迹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。她捡起许墨洲掉落的放大镜,镜片上沾着点血迹,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。
宁书瑶对着放大镜哈了口气,用衣角擦去血迹。镜片里映出她苍白的脸,还有眼底从未有过的坚定。她知道自己不能哭,不能退缩,许墨洲用命掩护她,阿翠用命留下证据,她必须带着这些秘密走下去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许墨洲消失的方向,将放大镜放进旗袍暗袋,转身走进茫茫夜色。码头三区的方向隐约传来轮船的汽笛声,悠长而凄厉,像在为那些被运往地狱的同胞哀鸣。
但宁书瑶的脚步没有停。她要去宁府,要去打开母亲的钢琴暗格,要找到所有能把这些畜生送上断头台的证据。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,她也必须走下去——为了阿翠,为了许墨洲,为了那些还没被抓走的工人,更为了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。
夜风掀起她的旗袍下摆,露出脚踝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,血珠滴在地上,和许墨洲的血迹融为一体。在这个月光惨白的夜晚,两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,用各自的方式,守护着同一个秘密,同一份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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