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府西跨院的药味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，混着檐角垂落的雨丝，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的痕迹。穆勒医生摘下听诊器时，银质探头在烛光里泛着冷光，他对着宁书瑶轻轻摇头，蓝眼睛里的悲悯像蒙了层雾："毒素己侵入心肌，吗啡也止不住脏器衰竭，最多还有三个时辰。"
"不可能！"宁书瑶攥住医生的白大褂，指尖掐进布料褶皱里，"昨天清晨他还能喝下半碗燕窝粥，怎么会突然..."话音未落，卧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，大太太陈氏的尖嗓像被猫爪挠过的铜锣："快来人啊！老爷翻白眼了！"
回廊里瞬间炸开锅。老妈子们手忙脚乱地往正厅跑，手里的铜盆锡壶撞出叮叮当当的乱响；账房先生抱着账簿蹲在门槛上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，却半天没算出个数；几个族老围在廊柱下，烟杆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议论声像漏风的风箱。
"都慌什么！"大太太突然从卧房冲出来，赤金镶珠的抹额歪在鬓角，手里紧紧攥着个描金锦盒。她踩着湿漉漉的裙摆，在青砖地上滑了个趔趄，被身后的陪房张妈死死扶住："老爷还没断气呢，就盼着分家产不成？"
宁书瑶绕开乱哄哄的人群，指尖刚触到卧房门的铜环，就被一股寒气逼得打了个哆嗦。门缝里飘出的杏仁香越来越浓——那是氰化物的味道，绝不是穆勒开的镇痛药剂该有的气息。她猛地推门而入，宁世昌躺在床上，颧骨泛着诡异的潮红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
"爹..."她俯下身，耳朵贴着父亲的胸口。昏迷中的宁世昌突然抽搐了一下，喉结滚动着吐出几个含混的字："水...码头...钥匙..."
"书瑶小心！"西姨太苏月白的声音突然炸响，她手里的药碗"哐当"摔在地上，褐色的药汁溅在宁书瑶的旗袍下摆上，冒着细密的白沫。没等宁书瑶反应过来，西姨太突然栽倒在地，在她弯腰去扶的瞬间，冰凉的指甲在她掌心飞快划了个字："针"。
针！宁书瑶的心脏骤然缩紧。她瞥向床头柜上的药碗，用银簪挑起沉在碗底的药渣——针尖瞬间蒙上层灰黑，比安神汤里的乌头碱浓度至少重三倍。
"快来人啊！西姨太晕过去了！"大太太的声音像把钝刀劈开卧房的寂静。宁书瑶迅速将药渣藏进袖口，转身时正撞见管家老李缩在门后，铜盆里的热水晃出细碎的涟漪。
"五小姐借一步说话。"老李的声音压得比蚊子还低，他引着宁书瑶绕到回廊拐角，从袖袋里掏出张揉皱的烟纸，"昨夜三更，老爷见过虞洽卿先生的特派员，两人在书房谈了足有一个时辰。我在门外听见'黑铁桶''三号仓'几个字，还看见特派员给了老爷个黄铜盒子。"
虞洽卿？上海商会的会长，出了名的"乱世泥鳅"。宁书瑶想起许墨洲说过，虞最近和日军华中方面军往来密切，上个月还帮着运了批"医疗器械"去码头三区。她将烟纸揣进怀里，抬头看见自鸣钟的指针指向西点——离穆勒说的"三个时辰"，只剩下不到两个钟头。
"二伯！你倒是说句话啊！"大太太的哭喊从正厅传来，"这遗嘱可是老爷亲手写的，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宁家产业落到外人手里？"
宁书瑶循声望去，二伯宁世安正用拐杖戳着地面，火星溅在他的缎面马褂上："我不是质疑遗嘱，只是上个月世昌还跟我说，要让书瑶学管账！"他摘下老花镜往衣襟上擦，"再说这字迹...怎么看都像是被逼着写的。"
"被逼？"大太太突然尖笑起来，从锦盒里抖出枚玉印，"这可是宁家祖传的'诚信为本'印！盖在遗嘱上，就是铁证！二伯您别以为我不知道，您儿子宁承宗在码头偷偷给日本人当翻译，这事要是捅出去..."
"你血口喷人！"二伯气得浑身发抖，拐杖"哐当"砸在地上，"我儿子那是为了混口饭吃！倒是你家承业，上个月把纱厂的棉纱偷偷卖给76号，这事当我不知道？"
宁书瑶突然注意到正厅的廊柱后站着几个面生的短打汉子，腰间鼓鼓囊囊的，手指始终按在腰间——是76号特务的惯常姿势。她想起管家说的"大少爷带了十几个黑衣人进府"，突然明白这场病榻前的闹剧，根本不是为了争产，是为了阻止父亲说出码头的秘密。
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。宁书瑶猛地回头，看见父亲的手臂从床沿垂落，指尖的银戒在烛光里闪了最后一下。穆勒医生摘下眼镜，对着宁书瑶缓缓摇头："他走了。"
大太太的哭声瞬间拔高，像要掀翻屋顶。宁书瑶望着父亲渐渐失去温度的手，突然想起他年轻时抱着自己在花园里转圈的样子，想起他在母亲灵前说"要护书瑶一辈子"的誓言。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，砸在父亲手背上的针孔处，晕开一小片淡红。
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揭开码头秘密的重担，彻底落在了自己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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