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姨太的话音落下，宴会厅里静得能听见水晶灯的吊坠碰撞声。宁书瑶僵在原地，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女人，突然想起无数被忽略的细节：小时候自己发烧，西姨太整夜守在床边，用酒精一遍遍擦她的手心；父亲要把她送去乡下时，是西姨太跪着求了三个时辰，膝盖磨出的血染红了青石板；就连母亲留下的那架钢琴，也是西姨太每月偷偷攒钱请人调音……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？”佐藤健一的三角眼眯成条缝，像在审视猎物，“苏月白，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！乱认女儿可是要掉脑袋的！”
“我不怕。”西姨太挺首脊背，从袖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，层层打开，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笺，“这是沈姐姐的绝笔信，她临终前交给我，说如果有一天书瑶的身世被质疑，就把这个拿出来。”她的手指颤抖着展开信纸，泪水滴在字迹上，晕开墨痕，“民国十七年，我刚进宁府当丫鬟，被佐藤义雄——也就是佐藤健一的叔父玷污，怀了身孕。沈姐姐那年刚嫁给老爷，知道后哭了三天三夜，最后说要认养这个孩子，对外就说是她早产……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佐藤健一突然冲过来想抢信，“我叔父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你叔父当然可能！”西姨太猛地提高声音，平时怯懦的眼睛里迸出火光，“他每年来宁府都对丫鬟动手动脚，沈姐姐就是看不惯，才求老爷辞退了好几个姐妹！民国十七年中秋，他喝醉了闯进我的房间，沈姐姐听见我的呼救，举着花瓶砸伤了他的头，才把我救出来……”
宁书瑶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母亲梳妆台里的那只碎花瓶，缺口处似乎有暗红色的痕迹——原来那不是不小心打碎的，是母亲救西姨太时留下的证据。
“这封信是假的！”宁如雪尖叫道，“沈姐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？她最看重名声了！”
“沈姐姐说，名声再重，也重不过一条命。”西姨太的声音哽咽着，“她用腹带勒紧肚子假装怀孕，十月怀胎的罪受了个遍。我生产那天，她故意打碎花瓶引开所有人，让穆勒医生偷偷进府接生……”
“我可以作证。”穆勒医生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，手里拿着本牛皮封面的出诊记录，“民国十八年三月十六日，我确实受沈氏所托，在宁府后院的柴房接生过一个女婴。当时沈氏亲自守在门口，还给了我一块银元作为封口费，说这孩子关系到两条人命。”他翻开记录，指着上面的签名，“这里有我的签名和当时的记录，柴房的梁上还有我刻的十字标记，不信可以去查。”
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，老管家老李被两个工人扶着走进来。他刚从昏迷中醒来，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襁褓，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茉莉花：“这是书瑶小姐的襁褓，当年是我亲手包的。上面的茉莉花，是苏姨太最爱的花……”
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漾开涟漪，两个身强力壮的纱厂工人架着老管家老李，一步一挪地挤过攒动的人影。老李的毡帽歪在一边，露出鬓角花白的头发，颧骨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——那是被大太太的陪房推倒时撞的。他怀里紧紧攥着个蓝布襁褓，布料洗得发白，边角磨出了细密的毛边，却被熨烫得平平整整。
“让让……让让……”工人的粗嗓门在宴会厅里显得格外突兀，水晶吊灯的光落在老李颤抖的手上，照亮了襁褓上那朵小小的白茉莉。线脚己经褪色发灰，却能看出当年绣得何等用心，花瓣的弧度圆润，连花萼的细绒毛都用银线细细勾过。
“李叔……”宁书瑶的声音发颤，记忆突然被拉回十岁那年的夏夜。她发着高烧说胡话，恍惚中看见老李蹲在床边，手里捧着这个襁褓，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哼着苏州评弹的调子。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金粉淬锋芒 那时她问这是谁的小被子，老李只红着眼圈说：“是保佑书瑶小姐平安长大的宝贝。”
老李被扶到台前，膝盖一软差点跪下，工人连忙架住他。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，先看了眼西姨太，又转向宁书瑶，浑浊的泪水突然滚落：“五小姐……老奴对不住您，瞒了您这么多年……”他举起襁褓，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，“这是您出生时裹的襁褓，当年是我亲手包的。上面的茉莉花，是苏姨太进府时绣的，她说这花干净，像雪一样……”
“你胡说！”宁如雪尖叫着扑过来，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，“一个下贱的管家懂什么？这破布是哪里捡来的，也敢冒充宁家小姐的东西！”
“我没胡说！”老李猛地提高声音，多年的怯懦被一股血气冲散，“当年沈夫人怕您受委屈，特意让绣娘在襁褓里层绣了个‘宁’字！不信您看！”他颤抖着拆开襁褓的边角，果然在里层的棉布上，看见个用金线绣的极小的“宁”字，针脚藏得极深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真的……”英国领事霍华德举着放大镜看过，突然转向佐藤健一，蓝眼睛里带着冰冷的嘲讽，“佐藤先生，看来你们的‘证据’，不如这块襁褓可信啊。”
佐藤健一的脸一阵青一阵白，手里的枪攥得咯吱作响。他身后的日本武官想上前抢夺，却被英国士兵用枪拦住，枪栓拉动的脆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。
西姨太突然走到老李身边，轻轻抚摸着襁褓上的茉莉花，泪水滴在褪色的布料上：“那年我刚绣完这朵花，就被佐藤义雄……若不是沈姐姐拼死护住，这襁褓早就被他烧了……”她转向宁书瑶，声音哽咽却带着释然，“书瑶，你姓宁，永远是宁家的女儿，这点谁也抢不走。”
宁书瑶望着襁褓上的茉莉花，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沈氏的画像。画中母亲鬓边别着朵白茉莉，笑容温婉却带着股倔强。原来母亲从未离开，她的守护就像这朵绣在襁褓上的花，藏在最贴身的地方，陪了她十八年。
“把他们都抓起来！”佐藤领事终于按捺不住，指着宁书瑶和西姨太嘶吼，“他们伪造证据，煽动反日情绪，按通敌罪论处！”
但他的话音未落，宴会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，巡捕房的探长带着十几个巡捕冲了进来，为首的正是之前收了三姨太弟弟好处的王探长。他看了眼现场的混乱，又看了看霍华德手里的契约，突然一挥手：“把佐藤健一和宁如雪带走！有人举报他们伪造文书，涉嫌欺诈！”
佐藤健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：“王探长，你知道我是谁吗？”
“知道，佐藤先生。”王探长皮笑肉不笑地掏出逮捕令，“但租界的规矩，谁也不能坏。何况……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刚刚收到消息，码头三区的军火库炸了，上面正到处抓责任人呢。”
佐藤健一的脸瞬间失去血色。宁书瑶看着他被巡捕押走的背影，突然想起许墨洲说过的话：“码头的黑铁桶遇火就炸，比炸药还厉害。”她的心猛地一揪，不知道那个总爱说“别怕有我”的少年，此刻是否平安。
老李把襁褓轻轻放在宁书瑶怀里，布料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：“五小姐，老爷生前早就查清了一切，他说等您长大了，就让您自己选要走的路。”他顿了顿，从袖袋里掏出把黄铜钥匙，“这是老爷书房暗格的钥匙，他说里面有您母亲的东西。”
宁书瑶握紧钥匙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瞬间清醒。她知道，这场关于身世的风波虽然平息，但码头的黑铁桶、医疗船的罪恶、母亲的真正死因，还有许墨洲的安危，都在等着她去揭开。
怀里的襁褓轻轻起伏，像抱着一团温热的火苗。宁书瑶抬头望向窗外，夜色正浓，但远处的天际己经泛起微光——那是黎明前的征兆，也是刺破黑暗的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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