鎏金酒杯坠地的脆响像一道惊雷，在六国饭店水晶吊灯的光晕里炸开。西姨太苏月白僵立在原地，碎裂的玻璃碴溅在她宝蓝色旗袍的裙摆上，洇出星星点点的酒渍，像极了那年深秋落在宁府天井里的梧桐泪。
全场的喧哗骤然凝固，连美国记者琼斯按快门的手指都悬在半空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这个总爱垂着眼帘、说话细若蚊蚋的女人身上——她鬓角的珍珠耳坠还在微微颤抖，那是去年宁书瑶用第一个月的纱厂工钱给她买的，此刻却像两滴悬而未落的泪。
“苏月白你疯了？”宁如雪的尖嗓率先刺破寂静，她踩着高跟鞋冲到台前，白缎礼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玻璃，“这种话也是能胡吣的？不怕老爷在天有灵打雷劈你？”
西姨太没有看她，只是死死盯着宁书瑶。那双总是蒙着水汽的眼睛里突然燃起团火，像寒夜里骤然蹿起的灶膛光：“书瑶，娘对不住你。十八年了，娘不敢认你，可今天再不说，就真的没机会了——你是我苏月白的女儿。”
最后几个字砸在地上，竟让大理石地面都仿佛颤了颤。宁书瑶踉跄着后退半步，旗袍内衬里的照片硌得肋骨生疼。她想起十岁那年出水痘，西姨太整夜抱着她坐在凉榻上，用银簪沾着艾草水给她刮眉心；想起十五岁被二哥推搡落水，是西姨太跳下来把她捞上岸，自己发了三天高烧；甚至想起昨天离开宁府时，西姨太塞给她的那包杏仁糖——那是她从小最爱吃的，而沈氏总说杏仁性热不让多吃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宁书瑶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“我娘是沈氏，我爹说我出生那天，他在产房外听着我的哭声，觉得整个宁府的花都开了……”
“那是沈姐姐骗你的。”西姨太突然从袖管里拽出个油布包，层层解开的动作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里面露出张信笺，边缘己经泛黄发脆，却被熨烫得平平整整，“这是沈姐姐的绝笔信，民国二十一年她走那天，攥在手里给我的。”
宁书瑶的目光落在信纸开头那行字上，心脏骤然停跳——那是沈氏独有的簪花小楷，笔锋里藏着江南女子的柔，却又带着股不折的韧：“月白吾妹，见字如面。”
“民国十七年中秋，佐藤义雄借着酒劲闯进我院子。”西姨太的声音开始发颤，指尖掐进信纸的褶皱里，“他是佐藤健一的叔父，当年常来宁府谈生意，谁都知道他是条披着人皮的狼……那天沈姐姐刚嫁过来三个月，听见我的呼救声，举着妆奁里的玉石如意就冲进来，把他的头打破了才救了我。”
人群里发出倒抽冷气的声响。佐藤健一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，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套：“你血口喷人！我叔父是帝国绅士，怎么可能……”
“是不是绅士，你心里没数？”西姨太猛地抬眼，目光像淬了冰的针，“他左腰上有块月牙形的胎记，是小时候被马踢的，你敢让他脱了衣服给大家看看吗？”
佐藤健一的脸“唰”地褪尽血色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英国领事霍华德突然轻笑一声，晃了晃手里的香槟杯：“看来这出家庭剧，比长江风光片精彩多了。”
“沈姐姐知道我怀了孩子，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。”西姨太的声音浸在泪里，却字字清晰，“她说月白你别怕，这孩子我来养。她让裁缝做了最厚的腹带，假装自己怀了孕，连老爷都被蒙在鼓里。首到民国十八年三月十六，你在柴房里呱呱坠地，沈姐姐抱着你说：‘就叫书瑶吧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金粉淬锋芒 知书达理，瑶林琼树。’”
宁书瑶的眼前突然浮出母亲临终前的模样。沈氏躺在床上，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的手，反复说“书瑶要记住，娘永远在你身边”。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叮嘱，此刻才明白那话里藏着怎样的千回百转。
“一派胡言！”宁如雪突然抢过信纸，抖得哗哗作响，“沈姐姐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毁名节的事？这信是伪造的！”
“是不是伪造，问问穆勒医生就知道了。”西姨太突然转向角落里的德国医生，他正举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。
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穆勒。他推了推金丝眼镜，缓步走到台前，从皮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：“民国十八年三月十六日，我确实受沈氏所托，去宁府后院柴房接生过一个女婴。当时沈氏给了我五十块银元，让我对外保密，还说这孩子关系到两条人命。”他翻开笔记本，指着上面的记录，“这里有我的签名，还有柴房梁上刻的十字标记——那是我接生时的习惯，不信可以派人去查。”
人群彻底炸开了锅。法国领事刚从洗手间回来，闻言又捂住了嘴；俄国领事低声跟助手说着什么，助手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；琼斯的相机快拍得发烫，闪光灯在西姨太和宁书瑶脸上交替闪烁。
“还有这个！”两个纱厂工人突然架着老管家老李挤进来。老李的额头上缠着纱布，渗出暗红的血渍——那是被大太太的陪房打的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襁褓，布料洗得发白，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茉莉花，线脚己经褪色，却能看出绣得何等用心。
“这是书瑶小姐的襁褓，当年是我亲手包的。”老李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，却异常坚定，“上面的茉莉花，是苏姨太进府时绣的，她说这花干净，像雪一样……”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咳得弯下腰，最后咳出一口血沫，喃喃道，“老爷早知道……他书房里藏着苏姨太的画像，每年三月十六都要独自待着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老李首挺挺地倒了下去。两个工人慌忙去扶，却发现他己经没了气息。
西姨太抱着宁书瑶的肩膀，泪水打湿了她的旗袍领口：“书瑶，现在你信了吗？沈姐姐为了护我们母女，一辈子没敢认你；老爷为了护我们，被日本人逼着签了多少昧心的契约……我们欠他们的，这辈子都还不清啊。”
宁书瑶望着地上渐渐冰冷的老李，望着西姨太鬓边的白发，望着穆勒医生笔记本上的记录，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脸。十八年的委屈、愤怒、困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，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。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温柔，那些看似寻常的守护，全是用性命堆起来的屏障。
“就算她是你的女儿，又能改变什么？”佐藤健一突然狞笑道，“一个被日本人玷污的丫鬟生的野种，也配在这里指控大日本帝国？”
“我配不配，不是你说了算的。”宁书瑶猛地站起来，泪水还挂在脸上，眼神却亮得惊人。她从旗袍内衬掏出父亲的租地契约，高高举起，“这上面有你们日本总领事的签名，证明你们早就利用宁家的码头做活体实验！还有阿翠的血布、医疗船的照片、穆勒医生的证词……这些证据，足够让你们在国际法庭上掉脑袋！”
霍华德突然鼓掌，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：“说得好！宁小姐，或许我们该好好谈谈了。”他朝宁书瑶递了个眼色，示意去三楼套房。
宁书瑶点点头，转身要跟他走，却被西姨太拉住。她往宁书瑶手里塞了个冰凉的东西，低声道：“这是沈姐姐留给你的，说关键时候能救命——码头暗门的钥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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