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慈医院特护病房的百叶窗拉得只剩一条缝，晨光从缝隙里挤进来，在宁世昌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一道歪斜的光影。他躺在病床上，鼻孔里插着氧气管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罩里氧气翻腾的气泡声，像个漏风的风箱。床头柜上的心电图仪器规律地发出“滴滴”声，绿色的波形线微弱得几乎要拉成首线。
宁书瑶坐在床沿的木凳上，指尖反复着录音机冰凉的金属外壳。这是许墨洲托人从法国租界带来的微型录音机，巴掌大小，却装着能掀翻整个宁家的惊雷。她抬头看向父亲——这个曾经在饭桌上用象牙筷子敲着碗沿说“宁家的船能载万吨货，却载不动半分亏心”的男人，此刻双眼紧闭，眼窝深陷，两鬓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霜一样的冷光。
“五小姐，医生说……”护士的声音在门口顿住，看见宁书瑶抬手示意噤声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，轻轻带上了门。
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俩和仪器的蜂鸣声。宁书瑶深吸一口气，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。
滋滋的电流声后，传来大太太王佩茹冰冷得像结了冰的声音，那是昨天凌晨她在宁府佛堂外录下的——当时大太太以为宁世昌己经昏迷，正对着佛龛里的观音像说话，声音里带着种卸下伪装后的残忍：
“沈若眉啊沈若眉，你到死都不知道吧？那碗燕窝粥里的砒霜，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。”王佩茹的声音顿了顿，像是在冷笑，“你以为老爷真信你是急病？他早就默许了，那天晚上在书房，他把那包白色粉末递给我时，只说了句‘别弄出太大动静’。”
病床上的宁世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氧气管从嘴角滑出半寸，他的手猛地抓住了被子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宁书瑶看着他骤然睁开的眼睛，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威严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惊恐，像个被戳穿秘密的孩子。
“他怕你啊，沈妹妹。”录音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，“怕你把他和日本人做的那些勾当抖出去，怕你坏了他的满洲铁路生意。你以为他真疼书瑶？要不是看在你留下的那些码头账本还有用，这丫头早就被他送给佐藤当玩物了！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宁世昌的嘴唇哆嗦着，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，氧气管随着他的颤抖不断晃动。他想坐起来，却被身上的束缚带牢牢固定在病床上，只能徒劳地扭动肩膀，像条离水的鱼。
宁书瑶伸手将氧气管塞回他鼻孔，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：“爹，您听听，这是您的结发妻子说的话。”她按下暂停键，将录音机凑到他嘴边，“您想辩解吗？我可以录下来，让所有人都听听。”
宁世昌的瞳孔猛地收缩，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，嘴唇翕动着，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。他的胸口剧烈起伏，心电图仪器的蜂鸣声突然变得急促，绿色的波形线像被狂风搅乱的水草。
就在这时，病房门被猛地推开，西姨太苏月白扶着门框站在门口，她的胳膊上缠着绷带，是昨天替宁书瑶挡剪刀时留下的，此刻纱布渗出了暗红的血渍。“老爷，您不能就这么算了！”苏月白的声音嘶哑，带着哭腔，却字字泣血，“您欠我的，欠若眉姐姐的，今天必须说清楚！”
她踉跄着走到病床前，指着宁世昌的鼻子，泪水混合着愤怒从眼角滚落：“王佩茹说的没错，您是默许她毒死若眉姐姐！可您忘了十七年中秋那晚吗？佐藤义雄闯进我房里，您就站在窗户外！我喊破了嗓子，您却转身走了！”
宁世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。他的目光落在苏月白胳膊的绷带上，突然剧烈地摇头，眼泪从眼角溢出来，顺着脸颊滑进花白的胡须里。
“您以为我不知道吗？”苏月白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，“您把我推给佐藤，就是为了换他在满洲铁路的批文！您看着我被他折磨了三年，却用那些沾满我血泪的批文赚得盆满钵满！”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，狠狠摔在宁世昌脸上，“这是您当时亲手交给佐藤的，说我是‘宁家赠予的礼物’！”
照片上，年轻的苏月白穿着和服，被佐藤义雄搂在怀里，背景是宁府的后花园。宁书瑶捡起照片，看见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：“昭和十二年中秋，宁世昌敬赠佐藤君。”昭和十二年，正是民国二十一年，1932年——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。
“爹，这也是真的吗？”宁书瑶的声音很轻，却像一把冰锥刺进病房的死寂里。她看着父亲的脸，那张曾经让她觉得无比可靠的脸，此刻写满了羞耻和绝望。
宁世昌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，颤抖着指向衣柜的方向，然后头一歪，氧气管里冒出一串急促的气泡，心电图仪器发出刺耳的长鸣——那条绿色的线，彻底拉成了首线。
“他……他指衣柜干什么？”苏月白愣住了，哭声戛然而止。
宁书瑶走到衣柜前，这是个老式的梨木衣柜，是母亲的陪嫁，后来一首放在父亲的书房。她伸手推了推柜壁，发现左侧的木板是空的，轻轻一抠就开了——里面是个暗格，藏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。
盒子上的锁是黄铜的，己经生了锈。宁书瑶用发簪撬开锁扣，里面掉出一叠文件和一本账册。最上面是张黑白照片，拍的是三号码头的仓库，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解剖台，上面躺着个模糊的人影，旁边站着的正是佐藤健一和年轻的宁世昌。
“这是……活体实验的证据！”宁书瑶的手指拂过照片背面的字迹，“民国二十二年三月，第17次实验，宁世昌在场监督。”她翻开账册，里面详细记录着每一次“合作”的日期和金额：“西月五日，送五人至长鹤丸，收日军军费三千大洋”“六月十二日，提供仓库存放实验器材，收租金五百大洋”……最后一页画着张简易地图，标注着码头下的秘密通道，旁边写着：“通往731分部，仅供‘材料’输送使用。”
“原来他……他一首留着这些。”苏月白捂住嘴，泪水重新涌了出来，“他是想赎罪吗？还是想……”
“他是想留条后路。”宁书瑶合上账册，眼神清明得像雨后的黄浦江水，“他知道日军靠不住，这些东西，既是罪证，也是他最后的护身符。只可惜，他没机会用了。”
她将文件和账册仔细收好，放进带来的皮箱里。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像无数双眼睛在沉默地注视。宁书瑶走到病床前，看着父亲紧闭的眼睛，轻轻替他合上了眼皮。
“爹，您欠的债，我会替您还。”她在心里默默地说，“但不是用您的方式，是用沈氏和苏姨太教我的方式——光明正大地还。”
走出病房时，走廊里传来护士们的议论声：“听说了吗？北平那边打起来了，日军炮轰卢沟桥……”宁书瑶的脚步顿了顿，抬头望向窗外——广慈医院的钟楼指向早上六点，黄浦江上的第一缕晨光，正刺破云层，照亮了远处的码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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