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浦江面被硝烟染成了灰紫色，日军的舰艇在远处游弋，炮口时不时喷吐着火舌，将外滩的建筑炸得断壁残垣。宁书瑶站在“宁安号”货轮的甲板上，任凭江风掀起她的粗布短褂——那是她从码头工人那里换来的，比起旗袍，这样的衣服更方便行动。
三号码头己经成了临时避难所，几千名难民挤在仓库和货轮之间，老人的咳嗽声、孩子的哭声、伤员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，在炮声中显得格外悲凉。宁书瑶的目光扫过人群，看见苏月白正带着女眷给伤员包扎，二伯父宁世鸿在指挥工人搬运粮食，而宁如霜——那个昨天还拿枪指着她的三姐，此刻正站在码头调度室的屋顶，用望远镜观察日军的动向，军绿色的身影在硝烟中格外显眼。
“五小姐！”工头老李拄着根断了的船桨，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挤过来，他的额头缠着绷带，是昨天为了保护账册被日军的流弹擦伤的。他手里捧着个油布包，郑重地递到宁书瑶面前，“这是宁家船队所有的账册和船证，现在……您是宁家真正的当家人了。”
宁书瑶看着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，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认船证的样子。那时候她坐在父亲的膝头，指着“宁安号”的船证说：“爹，这艘船为什么叫宁安？”父亲笑着刮她的鼻子：“因为爹想让宁家平安，让这黄浦江平安啊。”
如今想来，那平安二字，竟是如此沉重。
“李叔，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。”宁书瑶打开油布包，将账册分给身边的堂哥和船长们，“从今天起，宁家船队没有当家人，只有掌舵的人——谁能把船开向安全的地方，谁就是领头的。”
她转身走向船尾，那里堆着从父亲暗格找到的最后一件东西——《满洲铁路密约》的原件。这份曾经让宁家兴旺发达，也让无数人死于非命的文件，此刻在江风里微微颤动，像一张写满罪恶的判决书。
“爹，您看清楚了。”宁书瑶举起密约，对着黄浦江的方向轻声说，“宁家欠的债，不是靠出卖国家能还清的。从今天起，我们用另一种方式还债。”
她将密约撕成碎片，扬手撒向江中。纸片在江风里打着旋儿，被汹涌的波涛吞没，像那些被日军铁蹄碾碎的无辜生命，像那些永远沉入海底的秘密，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安息。
江风掀起宁书瑶的衣角，她望着浑浊的黄浦江，江水拍打着船舷，发出沉闷的呜咽，仿佛在为过往的苦难哭泣。许墨洲站在她身边，绷带渗出的血迹在风里微微颤动，却紧紧握住她的手，掌心的温度透过沾满泥污的指尖传来，坚定而温暖。
“都结束了？”许墨洲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，目光却清亮如星。
宁书瑶摇摇头，转身看向甲板上挤满的难民。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，老人靠着船舷喘息，赵工程师正在给伤员包扎伤口，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惊恐，却又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。“不，是刚开始。”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，“宁家欠的债，我要用一辈子来还。”
工头老李捧着账册走过来，粗粝的手掌在布衫上反复擦拭，膝盖在甲板上磕出沉闷的声响：“五小姐，宁家船队的账本都在这儿了。三号码头的工人都愿意跟着您干，哪怕是拼了这条命，也要把日本人赶出去！”
账册的牛皮封面磨出了毛边，里面的字迹密密麻麻，记录着宁家十几年的航运往来。宁书瑶接过账册时，指尖触到某一页的折痕——那是民国二十年九月的记录，上面用红笔标注着“关东军专用物资，免查验”，墨迹早己干涸，却像烙铁一样烫手。
“老李，”她翻开账册，指着那页记录，“这些物资到底是什么？”
老李的头垂得更低，声音带着哽咽：“是……是炸药和军火。那年九一八之后，码头天天夜里装船，日本人荷枪实弹地看着，谁也不敢多问……沈夫人就是因为偷偷去查，才被……”
她将密约撕成碎片，扬手撒向江中。纸片在江风里打着旋儿，被汹涌的波涛吞没，像那些被日军铁蹄碾碎的无辜生命，像那些永远沉入海底的秘密，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安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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