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部局公告栏前围满了人，三层外三层的脑袋攒动着，像群被惊动的蜂。最上面那张通缉令用鲜红的油墨印着宁书瑶的照片，旁边写着“投毒嫌犯，悬赏五百大洋”，照片上她穿着学生装的模样，还是去年在霞飞坊拍的。
“听说了吗？宁家五小姐在纱厂投毒，害了二十多个女工呢！”卖报的小童举着报纸穿梭在人群里，头条标题用黑体字写着“申新纱厂毒棉案，豪门千金沦为毒妇”，配着张三姨太哭红眼睛的照片。
“我昨天还看见她在厂里呢！”个挑着菜担的妇人踮着脚张望，“穿身月白旗袍，看着斯斯文文的，怎么会干这种事？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！”旁边的剃头匠搭话，手里的剃刀在阳光下闪着光，“听说她跟日本人勾结，想用毒棉纱害咱们上海人呢！”
人群外，宁书瑶缩在黄包车里，车帘掀开条缝，刚好能看见公告栏前的景象。许墨洲坐在她身边，正用油彩往她脸上画皱纹，笔尖划过皮肤时有些发痒。“别乱动。”他低声说，指尖沾着的黑色油彩蹭到她的鬓角，“再画几道褶子，就像六十岁的阿婆了。”
宁书瑶没说话，目光落在公告栏下那群举着锄头的身影上——是纱厂中毒女工的家属，他们举着写着“还我亲人”的木牌，正与巡捕房的人激烈争执。张嫂的丈夫被按在地上，粗布褂子被撕破，露出背上青紫的伤痕，却还在嘶吼：“真凶是三姨太！是她运来的毒棉纱！”
“他们是在帮我们。”许墨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，“老李己经把三井商社的货运单递交给工部局了，只要能找到三姨太，就能翻案。”
黄包车突然停了下来，车夫低声说：“小姐，西姨太的车在前面巷口等。”
宁书瑶掀帘望去，辆黑色的德国轿车停在阴影里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，看不清里面的人。许墨洲先下车观察了片刻，才扶着她钻进去。刚坐稳，就闻到股熟悉的消毒水味——是广慈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。
“五小姐受苦了。”西姨太的声音从前排传来，她穿着身素色旗袍，发髻上别着支白玉簪，“穆勒医生说你的烧伤需要立刻处理，我们先去医院。”
后排的车窗缓缓降下，露出穆勒医生苍白的脸。他戴着副金丝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，看见宁书瑶脸上的油彩时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用德语低声说：“他们在医院布了暗哨，要抓你。”
许墨洲立刻关上车窗：“不去医院，去霞飞坊。”
西姨太没反对，只是让司机掉头。车子驶过霞飞坊13号时，宁书瑶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色短打的男人，腰间鼓鼓囊囊的，显然是76号的特务。她的心沉了沉，刚要说话，却被脚边的医药箱绊了下。
箱子的锁扣没扣紧，夹层里滑出张照片。宁书瑶捡起来的瞬间，指尖突然冰凉——照片上是宁如雪，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，手腕和脚踝都缠着宽宽的束缚带，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“精神失常，需隔离”，日期正是今天早上。
“这是穆勒医生偷偷拍的。”西姨太的声音带着颤抖，“如雪被关在广慈医院的地下室，说是精神病发作，其实……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，从包里掏出把黄铜钥匙，“这是地下室的钥匙，穆勒医生说那里有你要的证据。”
宁书瑶捏着那张照片，指腹抚过宁如雪苍白的脸。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：“怀表夹层有地图，速毁。”字迹潦草，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，却与宁如雪小时候给她写纸条的笔迹一模一样。
“她是故意被抓的。”许墨洲突然开口，指着照片里宁如雪手腕上的束缚带，“你看这结，是松的，她随时可以解开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宁书瑶胸口的位置——那里藏着那截断掉的怀表链，“她把最关键的东西留给了你。”
轿车突然急转弯，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司机大喊：“后面有车跟上来！”
宁书瑶回头望去，辆黑色的轿车正紧追不舍，车窗里伸出支黑洞洞的枪口。许墨洲立刻按下中控锁，同时将宁书瑶按在座位上：“趴下！”
枪声响起的瞬间，穆勒医生突然扑过来，用身体挡住了后窗。子弹穿透玻璃，打在他的背上，鲜血瞬间染红了白大褂。他看着宁书瑶，嘴角露出丝微弱的笑，用德语说：“告诉如雪，我尽力了……”
车子撞开巷口的栅栏，冲进条狭窄的弄堂。西姨太拽着宁书瑶钻进预先准备好的地道，许墨洲殿后，用手榴弹炸毁了入口。黑暗中，宁书瑶紧紧攥着那张照片和半截怀表链，听着远处传来的警笛声，突然明白这场战争里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——无论是穆勒医生的牺牲，还是宁如雪的隐忍，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信念：黑暗终会过去，光明终将到来。
地道的尽头透着微光，宁书瑶爬出来时，发现自己正站在三号码头的废墟上。江风吹起她的衣角，怀里的怀表链突然硌得胸口生疼。她掏出表链，在月光下仔细端详，突然发现链环内侧刻着个极小的“宁”字——那是她小时候用铁钉偷偷刻上去的，当时宁如雪笑着说：“这样就算弄丢了，也知道是妹妹的东西。”
原来这条表链，从来就不只是佐藤家的传家宝。它是姐妹俩隐秘的约定，是黑暗中彼此辨认的微光，是无论走多远，都能找到回家路的信物。
远处传来日军巡逻艇的马达声，宁书瑶将表链重新藏进怀里，目光投向黄浦江对岸的灯火。那里有等待救治的女工，有被囚禁的姐姐，有无数需要守护的同胞。她知道前路布满荆棘，但只要怀表链还在，只要信念不灭，就一定能走到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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