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部局的青铜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，将晨雾与市井喧嚣隔绝在外。宁书瑶扶着阿香站在大理石厅的穹顶之下，仰头望见彩绘玻璃上的太阳纹正透过云层折射出七色光斑，落在列席者的丝绒座椅上，像块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巨大宝石。
阿香的绷带又渗出了黄脓，在光洁如镜的拼花地板上拖出蜿蜒的痕迹。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宁书瑶的小臂，粗粝的茧子隔着旗袍布料硌得人生疼，喉咙里发出类似困兽的呜咽——从昨夜被从纱厂废墟救出来后，这个总爱哼着苏州小调的女工就很少说完整话，只有在摸到手臂溃烂处时，才会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让开！”宁书瑶的声音撞在罗马柱上，反弹回来时带着金属般的冷硬。她没理会侍应生惊慌的阻拦，径首将阿香扶到厅中央的证物台前，那里铺着的墨绿色丝绒桌布，与日军军官的制服同色。
列席席上立刻响起一阵骚动。英国领事霍华德爵士放下银质咖啡壶，壶嘴与托盘碰撞的脆响像根针，刺破了厅内虚伪的宁静。他戴着的单片眼镜反射出冷光，慢悠悠地用象牙裁纸刀敲了敲桌面：“宁小姐，按照工部局章程，非律师代表不得携带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阿香绷带下露出的溃烂皮肤，“……非相关人等入场。”
“相关人等？”宁书瑶冷笑一声，突然扯开阿香左臂的绷带。溃烂的皮肤在顶灯照射下泛着可怖的蜡黄色，那些核桃大小的水泡己经溃破，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组织，边缘还残留着棉纱纤维的痕迹。“这位是申新纱厂的女工阿香，她丈夫被日军当作实验体抓走，她自己则被贵国‘友好通商’的毒棉纱灼伤。霍华德爵士觉得，她算不算相关人等？”
坐在首排的日本代表佐藤雄一猛地拍案而起，军靴底碾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的佩刀撞到桌腿，刀鞘上的樱花纹在灯光下闪着嗜血的光：“一派胡言！支那女工操作不当才弄伤自己，竟敢污蔑大日本帝国的棉纱！三井商社的产品，在伦敦都获得过优质认证！”
他身后的随员立刻用日语附和，那些夹杂着“劣等民族”“技术落后”的叫嚣，像淬了毒的针往人心里扎。阿香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。
宁书瑶迅速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磨砂玻璃皿，里面盛着从纱厂废墟找到的毒棉纱。纤维间嵌着的细小晶体在光线下闪烁，隐约能闻到那股甜腻的苦杏仁味。“各位请看。”她举起玻璃皿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，“这就是三井商社的‘优质产品’。”
说着，她拧开随身携带的试剂瓶，将半滴管透明液体滴在棉纱上。原本泛着淡黄色的纤维瞬间被猩红浸透，像突然涌出的鲜血，在玻璃皿底部晕开诡异的图案。
“这是联苯胺反应。”宁书瑶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议论，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，废墟造梦师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“阳性。不仅证明含有高浓度氰化物，更说明这些棉纱接触过大量人体血液——是那些被日军抓去做活体实验的劳工的血。”
列席席上发出倒抽冷气的声响。几个欧美代表摘下眼镜擦拭，眼神里写满震惊。宁书瑶注意到佐藤雄一的手指在桌布上快速敲击，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——去年在宁府的宴会上，父亲拒绝签署码头租借协议时，他也做过同样的动作。
“我有证据。”阿香突然挣脱宁书瑶的手，踉跄着扑向证人席。她颤抖着解开衣襟，露出胸口溃烂的皮肤，那里还残留着布料的纹路，与毒棉纱的织法完全吻合。“上个月夜班，二十个兄弟被带到仓库地下室，再也没出来！我偷偷跟着去看，他们被绑在铁床上，往血管里推绿色的药水……”
“一派胡言！”佐藤雄一的脸色铁青，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套。
就在这时，霍华德爵士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像是被咖啡呛到。他掏出手帕捂嘴的瞬间，一张折叠的纸条从袖口滑落，像只受惊的白鸟，打着旋儿落在宁书瑶脚边。她用鞋跟悄悄踩住，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——
“第三个陪审员是满铁的人，他的钢笔藏着玄机。”
宁书瑶的心脏骤然缩紧。她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进旗袍暗袋，目光落在列席席第三排——那里坐着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，正用银杆钢笔在文件上批注，笔帽上的樱花纹与三姨太梳妆台里的匕首花纹如出一辙。
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，抬起头露出个公式化的微笑。镜片后的眼睛狭长而冰冷，像蛇在打量猎物。宁书瑶突然想起账房先生临死前攥着的货运单，收货人一栏签的名字，正是这个男人——松井健一，三井商社上海分社的理事，公开身份是满铁调查部的顾问。
“我要求展示第二份证物。”宁书瑶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皿，同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，里面是那截断裂的鎏金怀表链。“这是从纱厂火场找到的，链扣刻着佐藤家徽。”她将表链扔在证物台上，金属碰撞的脆响让佐藤雄一的瞳孔骤然收缩，“却出现在三姨太指使账房先生纵火的现场。敢问佐藤代表，这该如何解释？”
松井健一突然放下钢笔，推了推眼镜：“宁小姐，仅凭一段表链就指控大日本帝国的公民，是否过于草率？据我所知，令姐宁如雪小姐，也有一枚同款怀表。”
宁书瑶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。这个男人不仅认识宁如雪，还知道怀表的存在——他显然对宁家的事了如指掌。
“松井理事认识我姐姐？”她故意拖长语调，目光紧紧锁定对方的反应，“那正好，我也很想知道，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虹口精神病院，还被绑在病床上？”
松井健一的笔尖顿了一下，在文件上划出道突兀的墨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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