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全屋的煤油灯用蓝布罩着，光线暗得刚好能看见棋盘的轮廓。许墨洲坐在对面的藤椅上，右眼缠着厚厚的纱布，只露出左半边脸，鼻梁在灯光下投下狭长的阴影。他的左手搭在棋盘边缘，指尖无意识地着胡桃木的纹路，那里还留着早年刻的棋盘格。
“车走首线，象走斜线。”他拿起枚黑色的车，放在e8的位置，金属棋子与木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，“记住每个棋子的特性，就像记住敌人的习惯。知道松井健一习惯用钢笔下毒，下次就能提前防备。”
宁书瑶捏着枚白色的兵，指尖沁出的汗让棋子有些打滑。桌角的铁盒里放着从穆勒医生那里搜出的药品，其中一瓶贴着德语标签的针剂引起了她的注意——与宁如雪诊断书上提到的“记忆稳定剂”成分相同。
“放这里吗？”她把兵推到e4的位置，布料摩擦棋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许墨洲的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：“标准开局。就像你在听证会首接展示联苯胺反应，看似中规中矩，实则己经占据先机。”他摸索着拿起黑色的马，放在f6的位置，“但对手不会按常理出牌。”
宁书瑶的思绪飘回听证会现场。松井健一的钢笔突然炸裂时，她第一反应是扑向阿香，而许墨洲却同时挡在了她身前——他们甚至没交换眼神，却像演练过千百次般默契。这种无需言语的配合，或许比任何战术都更有力量。
“该你了。”许墨洲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。他的呼吸比平时重些，吗啡的副作用让他有些头晕，但左手的动作依然稳如磐石。
宁书瑶移动了象，棋子落在c4的位置。“霍华德为什么帮我们？”她突然问，这个问题像根刺扎在心里。英国领事递来的纸条显然救了他们，但她不相信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。
许墨洲的手指在棋盘上停顿片刻，拿起黑色的兵向前推进一格：“租界就像个跷跷板，英国需要我们制衡日本。一旦日军在上海使用化学武器，他们的贸易线会受影响。”他顿了顿，指尖敲了敲棋盘边缘，“但跷跷板总会失衡，我们随时可能变成被抛弃的砝码。”
煤油灯芯爆出朵火花，照亮了他睫毛上的细小伤痕。那是去年在静安寺附近，为了掩护她传递情报，被日军的子弹擦伤留下的。当时他流了很多血，却笑着说“皮外伤，比不过你上次给我缝针的手艺”。
“象走斜线，却不能过河。”宁书瑶突然想起这句棋谚，“就像租界里的这些外国人，看似帮我们，实则有自己的底线。”
许墨洲的指尖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，他的体温总是偏低，即使在夏夜也带着凉意。“所以要学会利用规则，而不是依赖规则。”他引导着她的手移动棋子，“就像你在纱厂用石灰水救阿香，用的是化学原理，不是租界的法律。”
宁书瑶的心突然一紧。她想起那些在火场中溃烂的皮肤，那些后颈的针孔，那些被当作实验体的劳工。他们没有租界的庇护，没有规则的保护，却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抗争——用生命传递情报，用血肉之躯掩护同伴。
“将。”许墨洲突然说，他的后落在了d1的位置，刚好将死她的王。
宁书瑶懊恼地叹气，却听见他轻笑出声：“记住这种感觉。越是接近胜利，越要警惕隐藏的杀招。”他伸手在棋盘下摸索，掏出张折叠的纸条，“霍华德的人刚才从窗户塞进来的。”
纸条上的字迹与听证会上那张如出一辙，只是墨水颜色更深些：“明晚八点，六国饭店307房，带胶卷。”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相机图案，旁边标着“火”字。
“他想要胶卷？”宁书瑶皱起眉，那里面有松井健一与日军高层密谈的照片，是指控他们进行活体实验的关键证据。
“他想要的是交易。”许墨洲的指尖划过“火”字，“英国需要日军使用化学武器的证据，来向国际社会施压。我们需要他们的势力，保护那些还在精神病院的实验体。”
墙角传来轻微的响动，是被绑在椅子上的穆勒医生在挣扎。他的嘴里塞着布条，眼神却异常急切，似乎想说什么。宁书瑶走过去扯掉他嘴里的布，医生立刻嘶哑地喊：“307房有炸弹！是松井健一安排的，他想一石二鸟！”
许墨洲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击，节奏与摩尔斯电码的“危险”一致。“我知道。”他平静地说，拿起黑色的王放在新的位置，“但有时候，必须踏入陷阱才能找到出口。”
宁书瑶突然明白他教盲棋的用意。不是为了消遣，是为了让她学会在黑暗中布局，在看不见的战场上寻找生机。就像此刻，他们明知六国饭店是陷阱，却必须赴约——为了宁如雪，为了那些还在精神病院的受害者，为了所有被掩盖的真相。
“再下一局。”她重新摆好棋子，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，“这次我用黑棋。”
许墨洲的嘴角扬起抹欣慰的笑。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浮动，让那道伤疤也柔和了许多。“黑棋后走，却更适合反击。”他的指尖落在黑色的后上，“就像我们现在的处境。”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，在棋盘上投下网格状的光影。宁书瑶看着那些黑白交错的棋子，突然觉得它们像极了这个动荡时代的众生相——有人执白先行，看似占据道义高地；有人执黑后发，却在阴影中积蓄力量。而真正的胜负，从来不在棋盘上，而在每个棋手的心里。
她不知道明天的六国饭店会有什么等着他们，不知道许墨洲的眼睛能否恢复光明，甚至不知道宁如雪是否还保留着原来的记忆。但她知道，只要这盘棋还没结束，就必须继续走下去。
就像那些在黑暗中前行的人，即使看不见前路，也从未停止过脚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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