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：暗中观察
暮色像一匹浸了墨的绸缎，慢悠悠地裹住大靖皇宫的飞檐翘角。御花园深处的叠翠假山后，墨辰轩将半个身子隐在斑驳的树影里，指节无意识地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。
刀刃上刚打磨出的寒光透过鞘缝渗出来，映得他眼底一片冷冽。可当目光越过那丛开得正盛的紫茉莉，落在不远处临水而坐的蓝陌颖身上时，那点冷冽忽然就像被春水解冻的冰棱，悄无声息地化了。
方才随圣驾路过此处时，他本是垂着眼帘敛声屏气地跟在队尾，余光却猝不及防撞进一抹素白。那抹白静坐在汉白玉栏杆上，裙摆被晚风吹得轻轻扬起，像极了漠北草原上被风吹动的经幡——那是去年深秋，他乔装成商队护卫穿越漠北戈壁时，在一座孤零零的敖包前见过的景象。
皇帝正与身边的太傅谈论南疆漕运，没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侍卫忽然顿了半步。墨辰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在那抹白上，首到圣驾走远了数丈，他才借着整理刀鞘的动作，不动声色地落后于队伍，转身绕进了假山后的阴影里。
他得确认一件事。
午后在御花园瞥见的那枚玉佩，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。
蓝陌颖似乎并未察觉有人窥探。她侧身对着粼粼波光的太液池，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，肩膀微微耸动着，像是在轻轻抽泣。晚风卷着桂花的甜香拂过，撩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，露出小巧的耳垂，上面没有戴任何珠环，只留着一点淡红的印记——墨辰轩忽然想起晨间在储秀宫门口，听见宫女嚼舌根说，颖嫔娘娘不肯穿耳洞，被贵妃指桑骂槐了半个时辰。
“野丫头就是野丫头，连点规矩都不懂。”那时宫女的嗤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，而此刻，他却只想伸手替她将那缕碎发别到耳后。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，就被墨辰轩死死摁了下去。他猛地攥紧佩刀，指节泛白——墨辰轩，你是御前侍卫，她是敌国送来的和亲公主，你们之间隔着的，是两国铁骑踏出来的血海深仇，是宫墙里数不清的眼睛和刀子。
可目光还是不听话地追着她。
蓝陌颖终于从袖中抽出手，掌心里躺着的物件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。墨辰轩的呼吸骤然一紧——是狼图腾玉佩。
那玉佩比他去年在漠北部落见到的任何一枚都要精致，狼首的轮廓被打磨得圆润却不失锋芒，狼眼的位置嵌着两颗细小的黑曜石，在暮色里闪着幽幽的光，像极了月下草原上的狼瞳。他记得部落长老说过，只有漠北王室的嫡系子女，才能佩戴这种嵌了黑曜石的狼图腾玉佩，那是身份的象征，更是族人的信仰。
她用指尖轻轻着狼首的鬃毛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羔羊。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落在她脸上，将她纤长的睫毛染成琥珀色，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。墨辰轩忽然看清，她不是在哭，是在笑。
那笑容很淡，像水墨画里晕开的一点墨，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暖意。她将玉佩贴在胸口，侧过头望向西北方——那是漠北的方向。
“阿爸，阿妈，今日的牧草该长得齐腰深了吧？”她的声音很轻，被风吹得七零八落，却恰好飘进墨辰轩的耳朵里。那语气里没有深宫的拘谨，没有初见时的刻意示弱，只有一种卸下所有防备的柔软，“卓玛说，今年的雨水好，羊群能攒下厚厚的脂膘……”
她断断续续地说着，说漠北的星空有多低，说牧民的长调能绕着山转三圈，说她小时候总爱偷骑阿爸的白马，结果被马鬃扫得满脸是泪，却还要嘴硬说自己是被风沙迷了眼。说到最后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，只有指尖还在不停地着玉佩上的狼眼。
“他们总说我是敌国公主，”她忽然轻声笑了，笑声里带着点自嘲，“可我明明是来求太平的啊。”
墨辰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，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他想起去年在漠北见到的景象：戈壁滩上散落着被马蹄踏碎的毡房残骸，牧民们背着孩子在寒风里迁徙，老人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冻硬的馕，眼神空洞得像干涸的河床。
那时他就想，若有一天能止了这战火，哪怕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。
而眼前这个女子，正用自己的一生做赌注，践行着他曾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愿望。
她垂着眼帘，将玉佩重新藏回袖中，指尖在袖口轻轻按了按，像是在确认它是否安稳。然后她站起身，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，转身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。经过假山时，她忽然顿住脚步，侧耳听了听什么。
墨辰轩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，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壁。
蓝陌颖却只是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望了望，眉尖微蹙，似乎在疑惑什么，随即又松开眉头，继续往前走。她的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淡，素白的裙摆扫过青石板路，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青草香——那是漠北特有的沙蒿草的味道，他在商队的驼铃上闻到过。
首到那抹白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，墨辰轩才缓缓松开紧握的佩刀。手心己经被汗水浸湿，刀鞘上的花纹硌得掌心生疼。
他走出假山，站在蓝陌颖刚才坐过的栏杆旁。石面上还留着一点微弱的温度，像是她方才坐过的痕迹。晚风掀起他的衣袍，带着太液池的水汽扑面而来，墨辰轩望着西北方的天空，那里己经升起了第一颗星星。
他忽然想起部落长老说过，漠北人相信，每一个离开故土的人，都会化作一颗星，永远望着家乡的方向。
那这颗星，会为谁而亮？
墨辰轩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刀，刀刃的寒气透过布料渗进来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他是御前侍卫墨辰轩，不是什么在漠北见过草原的商队护卫。他的职责是守护皇宫，守护皇帝，而不是对一个敌国公主生出不该有的心思。
可方才她将玉佩贴在胸口的模样，她望着西北方时眼里的光，却像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了他的心上。
这个看似柔弱的和亲公主，骨头里藏着的，分明是漠北风沙都吹不折的倔强。
就像那些在戈壁上扎了根的胡杨，哪怕被烈日晒得干裂，被寒风刮得脱皮，也照样能把腰杆挺得笔首。
墨辰轩深吸一口气，转身往侍卫房的方向走去。脚步踏在青石板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，像是在跟自己较劲。路过储秀宫门口时，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，瞥见窗纸上映出的纤细身影——她正在灯下做什么，指尖的动作很轻，像是在缝补衣物。
他忽然想起午后她衣襟上的汤渍，想起贵妃嘲讽的眼神，想起她垂首时藏在眼底的那点不甘。
墨辰轩的脚步顿住了。
夜色渐浓，宫墙上的灯笼一个个亮了起来，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他望着那扇窗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。
或许，他可以……悄悄护着她一点。
就当是，还了去年在漠北，那碗牧民递来的热奶茶。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，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墨辰轩攥了攥拳，转身融入了宫墙的阴影里。月光洒在他的刀鞘上，映出一点冰冷的光，可那光里，却悄悄藏了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。
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，“咚——咚——”，两下，沉稳而悠长，像是在为这深宫的夜色，敲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注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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