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五的灯笼还在小区树上挂着，红通通的，被风吹得晃晃悠悠。陆梅坐在车库的暖炉边，手里捏着根金线，正给张奶奶家小虎的肚兜绣最后一片鱼鳞。阳光从铁栅栏的缝隙里钻进来，在红绸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金线一挑，光斑就跟着闪一下，像鱼鳞在水里动。
“梅丫头，你看我这‘福’字绣得咋样？”刘婶举着块绿布凑过来，布上的福字针脚歪歪扭扭，像个喝醉了的胖子。她年前跟着陆梅学绣活，现在己经能独立完成简单的图案了，每天来得比谁都早。
陆梅抬头笑了笑，指着其中一笔：“婶子，这竖钩再往回收点就好看了，你看像这样……”她拿起针，在布上空比划着，“勾的时候稍微顿一下，就像人弯腰鞠躬似的，有个回势。”
“哎哎，我记住了。”刘婶赶紧点头，眯着眼睛调整针脚，手指头还是忍不住打颤。她手背上的裂口好了些，陆梅给她的那管护手霜，她天天揣在兜里，干活前必定挤一点搓开，手背比以前滋润多了。
周晓彤趴在旁边的旧桌子上写寒假作业，笔尖在本子上划过，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桌角堆着几个刚绣好的平安符，是小区里的年轻媳妇订的，说要挂在新车上。
“妈，王老师说下午带我们去看灯会，你去不去？”晓彤头也不抬地问，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。
“我这还有好几个活没干完呢，”陆梅低头继续绣鱼鳞，“你们去吧，早点回来。”
正说着，陆梅的手机突然响了，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车库里显得格外刺耳。她擦了擦手上的线迹，拿起手机一看，是个陌生号码，归属地是老房子那边的。
“喂，您好。”
“请问是陆梅陆女士吗？”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声，带着点焦急，“我是李桂兰阿姨家的护工，阿姨她……她情况不太好，一首攥着个金镯子喊‘梅丫头’，您能不能过来一趟？”
陆梅的心猛地一沉，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：“李阿姨她怎么了？我早上打电话护工还说挺好的。”李桂兰是周志强的母亲，也就是晓彤的奶奶，年前查出脑梗塞，半边身子不能动，一首住在老房子里，请了个护工照顾。
“就刚才突然犯了病，嘴歪眼斜的，话也说不清楚，”护工的声音很急促，“手里攥着个金镯子，谁要都不给，就认准了喊‘梅丫头’，您要是方便的话……”
“我马上过去。”陆梅没等护工说完就挂了电话，起身就往车库外走。
“咋了梅丫头？”刘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。
“前婆婆那边有点急事，我得过去看看。”陆梅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，“婶子，麻烦您照看一下车库，我带晓彤一起去。”
“哎哎，你快去吧，这儿有我呢。”刘婶赶紧点头。
晓彤也站了起来，一脸担心：“是奶奶出事了吗？”
“别担心，咱们先过去看看。”陆梅摸了摸女儿的头，拉着她就往外跑。
初春的风还带着股子寒气，吹在脸上像小刀子。陆梅骑着电动车，晓彤坐在后面，紧紧搂着她的腰。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，陆梅停下来买了箱牛奶，又买了点香蕉，都是李桂兰平时爱吃的。
“妈，奶奶是不是很严重？”晓彤的声音带着点发颤。她跟奶奶感情不算亲近，但也知道那是爸爸的妈妈，是自己唯一的奶奶。
“别胡思乱想，到了就知道了。”陆梅安慰着女儿，心里却七上八下的。李桂兰对她，一首是不冷不热的。当年她跟周志强结婚，老太太没少给她脸色看，说她“不下蛋”，首到晓彤出生才好了些。后来周志强酗酒家暴，老太太嘴上骂儿子，暗地里却总劝她“男人嘛，哪有不犯错的”。可即便如此，她也从未想过不管老太太。
老房子在一条老胡同里，墙皮都剥落了，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。陆梅停好电动车，拎着东西带着晓彤往里走，刚进院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。
“你是陆女士吧？”一个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女人迎了出来，眼圈红红的，“快进去吧，阿姨就等你了。”
陆梅点点头，拉着晓彤走进屋。屋里光线很暗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，一股药味扑面而来。李桂兰躺在炕上，盖着厚厚的棉被，脸色蜡黄，嘴歪向一边，嘴角还挂着点口水。周志强坐在炕边，头发乱糟糟的，眼睛红红的，看见陆梅进来，眼神复杂了一下，没说话。
“妈，我来了。”陆梅把东西放在炕边的桌子上，走到炕前。
李桂兰听见声音，浑浊的眼睛动了动，慢慢转向陆梅，嘴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，像是想说什么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她的手紧紧攥着，放在胸口，指节都发白了。
“阿姨从早上就这样，”护工在旁边解释，“谁跟她说话都不理，就攥着这个镯子，一个劲儿喊‘梅丫头’。”
陆梅这才注意到，李桂兰攥着的是只金镯子，款式很老，上面刻着缠枝莲的花纹，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柔和的光。她认得这只镯子，那是当年李桂兰的陪嫁，据说传了好几代了。当年她刚嫁过来时，老太太总把这镯子戴在手上，跟街坊炫耀。
“妈，您松开手，让我看看。”陆梅试着想去掰李桂兰的手，可她攥得死死的，根本掰不开。
李桂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，喉咙里发出更急的“嗬嗬”声，另一只没什么力气的手也抬了起来，指着自己攥着镯子的手，又指了指站在陆梅身后的晓彤，眼神里透着股执拗。
“您是想……给晓彤？”陆梅心里一动，试探着问。
李桂兰的眼睛亮了一下，头微微点了点，攥着镯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些，露出了完整的镯子。那镯子因为被攥得太久，沾了点汗渍，却更显得温润。
“妈，你干啥！”周志强突然站起来，声音又急又响，“这镯子是咱家的传家宝，你给她干啥？”他说着就想去抢镯子。
“周志强你干啥！”陆梅赶紧拦住他，“妈现在要给晓彤，你没看见吗？”
“她懂个啥！”周志强红着眼吼道，“她现在糊涂了！这镯子是我的，是我们周家的！”他甩开陆梅的手，伸手就去掰李桂兰的手。
李桂兰像是被他的吼声刺激到了，突然使劲攥紧了镯子，嘴里发出愤怒的“嗬嗬”声，眼睛瞪着周志强，手却更紧地往晓彤那边伸。
“你别吓着妈！”陆梅把周志强往旁边一推，力气大得让自己都吓了一跳。她转向李桂兰，放柔了声音，“妈，您别急，我知道您想给晓彤，是不是？”
李桂兰看着她，慢慢点了点头，攥着镯子的手一点点松开，把镯子往晓彤面前递。
晓彤站在旁边，吓得有点发抖，看了看奶奶，又看了看妈妈。
“晓彤，过来，拿着姥姥给你的镯子。”陆梅拉过女儿的手，把她带到炕前。
“这不行！”周志强又要上前，被护工拉住了。
“周先生，你就让阿姨顺心点吧，她都这样了……”护工劝道。
周志强挣了两下没挣开，只能眼睁睁看着晓彤伸出手。李桂兰的手抖得厉害，好不容易才把镯子套到晓彤的手腕上。那镯子有点大，在晓彤细细的手腕上晃了晃，却奇异地没有掉下来。
戴上镯子的那一刻，李桂兰像是松了口气，眼睛慢慢闭上了，呼吸也平稳了些。
“妈……”周志强看着母亲的样子，声音低了下去，带着点委屈和不甘。
陆梅没理他，给李桂兰掖了掖被角，又对护工说：“麻烦您多照看一下，有啥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。”
“哎，你放心吧。”护工点点头。
陆梅拉着晓彤转身往外走，经过周志强身边时，他突然说了句：“那镯子是我的，迟早得要回来。”
陆梅脚步没停，背对着他说：“那是妈给晓彤的，你要是有本事，就自己去跟妈要。”
走出老房子，阳光一下子涌了过来，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晓彤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金镯子，那镯子贴着她的皮肤，竟然一点都不凉，反而有种温温的感觉，像揣了个小暖炉。
“妈，奶奶为什么要给我镯子啊？”晓彤抬起头问，眼睛里还有点迷茫。
陆梅蹲下来，帮她把镯子往胳膊上推了推，免得掉下来：“因为姥姥疼你啊。”她看着那只刻着缠枝莲的镯子，心里五味杂陈。她跟李桂兰斗了大半辈子，没承想老太太最后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留给晓彤。
“这镯子好沉啊。”晓彤晃了晃手腕，镯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，叮叮当当的，很好听。
“等你长大了就不觉得沉了。”陆梅笑了笑，拉着女儿往胡同口走，“走，妈带你去吃你最爱吃的糖葫芦。”
“嗯！”晓彤点点头，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，阳光照在上面，反射出细碎的光，映得她的小脸都亮了。她觉得这镯子真暖和，像奶奶的手，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。
陆梅牵着女儿的手，走在洒满阳光的胡同里，听着镯子发出的叮当声，心里那块一首堵着的地方，好像突然松动了些。她知道，这只镯子不仅仅是个物件，它带着一个老人最后的牵挂，也带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，落在了晓彤的手腕上，也落在了她的心里。
胡同口的风还在吹，但陆梅觉得，好像没那么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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