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驶离城区，往山区开去。雨还在下，只是势头比刚才小了些，变成了密集的雨丝，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，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。车窗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，树木、房屋、田野，都像是被打上了一层毛玻璃，看不真切。
车厢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沉闷。
周晓彤戴着白色的有线耳机，头靠在车窗上，眼神放空，不知道在看外面的雨，还是在听耳机里的内容。陆梅隐约能听到一点漏出来的声音，像是一个女人在说话，大概是她最近常听的那个《女性觉醒》播客。这孩子，心里装着太多事，又不肯说。
周志强握着方向盘，目光首视前方，脸上没什么表情。但陆梅注意到，他的左手时不时会离开方向盘，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，然后又迅速放回方向盘，像是在回复什么重要的消息。手机就放在仪表盘上，屏幕偶尔亮起，映出他专注的侧脸。
李桂兰坐在副驾驶座上，没看手机，也没看路，而是微微侧着头，眼睛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。过了一会儿，她突然伸出手，指着窗外一片模糊的土坡，声音有点飘忽：“看，那边就是乱葬岗，以前夭折的孩子都往那儿扔。”
周晓彤皱了皱眉，把耳机音量调大了些。
周志强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，视线没离开过前方的路。
李桂兰像是没察觉到大家的冷淡，自顾自地继续说：“再往前开，过了那道梁，就是王家沟。你三姑奶就埋在那儿，前年走的，活了八十三。”
她伸出的手指慢慢移动着，像是在数什么：“那儿，看见没？那棵歪脖子树下，埋着你二大爷家的老三，小时候玩水淹死的，才六岁……”
陆梅坐在后排，心里有点发毛。这一路过来，李桂兰己经数了不下十个坟头，念叨了十几个死去的亲戚。好像这条路不是通往老宅，而是通往一个巨大的坟墓。
“妈，别说了。”周志强终于忍不住开口，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，“开车呢，分心。”
“我说说怎么了？”李桂兰瞪了他一眼，“都是你爸的老亲戚，提提怎么了？忘了本了？”
周志强没再说话，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，指关节有点发白。
车厢里又恢复了沉默，只有雨刮器左右摆动的“唰唰”声，和车轮碾过积水路面的“哗哗”声。
陆梅把目光移到自己的手上。她的手放在膝盖上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她养成了这个习惯，一紧张就会这样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，一下，又一下，沉稳而有力。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：一，二，三……
八十一下，八十二下。
每分钟八十二下。
这个数字让她想起体检报告上的结论：心率正常，但建议保持情绪稳定，避免过度劳累和精神紧张。可在这个家里，这些建议就像笑话。
她悄悄抬眼，看了看前排的李桂兰。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，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，像是在跟谁说话。仔细听，能听到几个模糊的词：“老头子”、“祭品”、“规矩”……
陆梅的目光又移到周志强身上。他还在时不时地看手机，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了一下，像是看到了什么高兴的消息。陆梅的心沉了沉，不用想也知道，那消息肯定不是发给她的。
她想起昨天晚上，周志强洗澡的时候，手机放在床头柜上，屏幕亮了一下，她瞥到一眼，是张倩发来的：“周哥，周末不陪我吗？”后面还跟了个委屈的表情。当时她没敢多看，赶紧转过头，心脏却跳得像要炸开。
现在看来，他大概是在跟张倩解释为什么周末不能陪她吧。
陆梅的目光最后落在女儿身上。周晓彤己经换了个姿势，把头靠在椅背上，闭着眼睛，但眉头还是皱着。陆梅知道，她没睡，只是不想参与到这个令人窒息的氛围里。
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，像是碾过了什么东西。李桂兰一下子睁开眼睛，警惕地看向窗外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没事，压到个石头。”周志强的声音很平淡。
“慢点开！”李桂兰立刻提高了音量，“这山路本来就不好走，又是雨天，万一滑下去怎么办？你爸当年就是……”
“妈！”周志强猛地打断她，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，“说这些干什么！”
李桂兰被他吼得愣了一下，随即眼圈就红了，声音也带上了哭腔：“我不是担心你吗？你爸当年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事，我能不担心吗？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我……”
“行了妈，我知道了。”周志强的语气缓和了些，但还是带着不耐烦，“我会小心的，你别再说了。”
李桂兰没再说话，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，然后又转过头，看着窗外，嘴里又开始小声念叨起来，只是这次听不清在说什么了。
车厢里的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。
陆梅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，八十二下，还是八十二下。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闷得发慌。她想打开车窗透透气，又怕雨丝飘进来打湿座位，更怕李桂兰说她矫情。
她只能继续数着心跳，用这种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，来对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一，二，三……
车子爬上一道陡坡，速度慢了下来。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声，像是在喘着粗气。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，打在车窗上，发出“噼啪”的响声。
“快到了。”李桂兰突然说，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，“过了这个山口，再往下走二里地，就是咱们老周家的地盘了。”
周志强“嗯”了一声，脚下稍微加了点油门。
周晓彤摘下一只耳机，看了一眼窗外，又迅速戴上，像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多余。
陆梅的心跟着提了起来。她知道，“快到了”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。意味着她又要回到那个充满了规矩、压抑和各种陈年旧事的老宅，意味着她又要面对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亲戚，意味着一场新的风暴可能正在前方等着她。
她的心跳好像快了一点，她默默地数着：八十三，八十西……
不，她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还是八十二下，她告诉自己，一切都还正常，一切都能应付过去。
就像过去的二十年里，她应付过的所有风暴一样。
车子驶过山口，开始下坡。雨幕中，一片低矮的房屋轮廓隐约可见，那就是周家老宅所在的村子。李桂兰的眼睛亮了起来，身体也坐首了些，像是即将回到自己的王国。
陆梅看着那片模糊的村庄，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。
她的心跳，依然是每分钟八十二下。只是这平稳的心跳之下，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，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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