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。
陆续有亲戚从各村赶过来，都是些沾亲带故的，大多是陆梅叫不上名字的远房叔伯婶子。男人们聚在堂屋门口抽烟聊天，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地凑在院子里，一边摘菜一边说着家常，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，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
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、烟草味和孩子们身上的汗味，混杂着老宅特有的霉味，形成一种奇异的、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。
陆梅被李桂兰指派着去厨房帮忙。她蹲在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，低头洗菜，哗哗的水流声刚好能挡住那些不想听到的议论。
“……志强现在可出息了，在城里当大官，听说一个月好几万呢！”
“可不是嘛，娶的媳妇也老实，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……”
“就是太老实了点，你看她，来了就埋头干活，也不跟人说话……”
陆梅握着手里的青菜，指尖被冷水泡得发麻。这些话像细小的针，扎在她心上，不疼，却密密麻麻地让人难受。
她知道自己不是“老实”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在这些亲戚面前，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，融不进他们的圈子。他们聊的是村里的长短，是谁家的孩子考了大学，谁家的母猪下了崽，这些她都插不上嘴。
“陆梅，歇会儿吧，让她们年轻人干。”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陆梅回过头，是三婶。一个头发花白、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太太，是周志强爷爷的弟弟的媳妇，论辈分，陆梅得叫她一声三婶。
“三婶。”陆梅站起身，擦了擦手上的水。
“哎。”三婶应着，拉着陆梅走到院子另一角，远离了那群聊天的女人。她上下打量了陆梅一番，叹了口气，“你看你，又瘦了。志强也是，不知道疼人。”
陆梅笑了笑，没说话。
三婶凑近了些，压低声音，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：“陆梅啊，不是三婶多嘴，你可得上点心。”
陆梅心里咯噔一下，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“志强现在出息了，外面的诱惑多。”三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，眼睛瞟了一眼堂屋门口正和人说话的周志强，“我听我家老头子说，志强单位有个小姑娘，长得年轻漂亮，跟志强走得挺近……”
陆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，指尖瞬间冰凉。她知道三婶说的是谁——张倩。
“你可得看紧点。”三婶拍了拍她的手，语气里带着点“好心提醒”的意味，“男人嘛，有时候禁不住诱惑。你为这个家操劳了这么多年，可不能便宜了外人。”
陆梅张了张嘴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，带着探究和看热闹的意味。
原来，大家都知道了。
只有她，像个傻子一样，还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。
“三婶，你胡说八道什么呢！”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，打断了三婶的话。
陆梅和三婶同时转过头，只见李桂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，脸色铁青，眼睛瞪得圆圆的，像一头发怒的母狮。
“我儿子是什么人我清楚，绝对不是那种乱来的人！”李桂兰走到陆梅身边，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，怒视着三婶，“你别在这儿造谣生事，破坏我们家和睦！”
三婶被李桂兰的气势吓了一跳，讪讪地笑了笑：“我……我就是跟陆梅随便说说，没别的意思……”
“随便说说也不行！”李桂兰不依不饶，声音越来越大，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，“我儿子光明磊落，辛辛苦苦挣钱养家，你们倒好，背后说这些有的没的！安的什么心？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三婶的脸涨得通红，想解释，却被李桂兰打断了。
“不是那个意思就闭嘴！”李桂兰瞪着她，“管好你自己的嘴，别到处瞎咧咧！我们老周家的脸，可经不起你这么糟践！”
三婶被骂得抬不起头，嘴里嘟囔了几句“我不说了还不行吗”，转身灰溜溜地走开了，去找别的女人说话，却没人再理她，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异样。
李桂兰还在气呼呼地站在原地，胸口起伏着，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。
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，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，瞬间安静了不少，只有孩子们还在不知愁地追逐打闹。
“妈，别说了。”周志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，拉了拉李桂兰的胳膊，“都是亲戚，别伤了和气。”
“我就是气不过！”李桂兰甩开他的手，眼睛红红的，“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？你辛辛苦苦为这个家，他们倒好，背后嚼舌根！”
她转头看向陆梅，眼神缓和了些，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：“陆梅，你也是！听见这些话怎么不反驳？就任由他们胡说？”
陆梅低着头，没说话。
反驳什么呢？三婶说的，难道不是事实吗？
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，有同情，有鄙夷，有看热闹，像无数根针，扎得她浑身不自在。
“行了妈，进屋歇会儿吧。”周志强又劝了一句，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。
李桂兰还想说什么，被周志强半拉半劝地拉进了堂屋。
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，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女人们又聚在一起聊天，只是声音小了很多，时不时有人偷偷瞟陆梅一眼，然后又赶紧低下头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。
陆梅默默地走回水龙头旁，继续洗菜。冰冷的水哗哗地流着，溅在她的手背上，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。
她知道，李桂兰刚才那番话，看似是在维护周志强，维护这个家，实际上，也是在维护她自己的面子。在她眼里，儿子出轨是奇耻大辱，比什么都丢人。
至于她陆梅的感受，从来都不重要。
“妈。”周晓彤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，递给她一张纸巾，“擦把手吧。”
陆梅接过纸巾，擦了擦手上的水，指尖还是冰凉的。
“别听她们的。”周晓彤的声音压得很低，眼睛里带着愤怒，“一群长舌妇，就知道背后说人坏话。”
陆梅看着女儿，心里有点发酸。女儿总是这么维护她，可她能给女儿的，只有无尽的委屈和忍耐。
“没事。”陆梅笑了笑，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，“妈早就习惯了。”
“习惯也不行！”周晓彤皱着眉，“她们凭什么这么说你？凭什么说我爸？做错事的又不是你！”
“晓彤……”
“我去跟她们理论！”周晓彤说着就要转身。
“别去！”陆梅一把拉住她，声音有点急，“别添乱。”
“我没添乱！”周晓彤挣了挣，没挣开，“妈，你为什么总是这样？总是忍忍忍！你就不能为自己说句话吗？”
陆梅看着女儿激动的脸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说不出话来。
她何尝不想为自己说句话？何尝不想质问周志强，质问那些说闲话的人？
可她不能。
在这个家里，在这些亲戚面前，她就像个没有根的浮萍，稍有风吹草动，就可能被连根拔起。她输不起，更不能让女儿跟着她一起输。
“听话。”陆梅的声音有些沙哑，“等过了这两天，我们就回家。”
周晓彤看着母亲眼里的疲惫和无奈，心里的火气慢慢降了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。她知道，母亲决定的事情，很难改变。
她叹了口气，没再说什么，只是默默地蹲在陆梅身边，帮她一起洗菜。
冰冷的水继续哗哗地流着，冲刷着青菜上的泥土，也冲刷着陆梅心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。
她知道，三婶的话像一颗石子，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层层涟漪。而李桂兰的维护，更像是欲盖弥彰，让那些原本只是猜测的闲言碎语，变得更加真实可信。
这场祭祖，恐怕不会像李桂兰希望的那样，顺顺利利地过去。
陆梅低着头，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，突然觉得很累。
这种小心翼翼、忍气吞声的日子，到底还要过多久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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