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半夜的雨小了些，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，缠缠绵绵的，像扯不断的愁绪。
老宅里静悄悄的，大部分人都睡了。只有堂屋还亮着一点昏黄的光——是一盏煤油灯，周志强找出来的，说是以前老爷子用过的，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。
陆梅躺在炕上，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。身边的周晓彤睡得很沉，大概是白天太累了。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，脑子里乱糟糟的，全是李桂兰晚上说的那些话，还有母亲的影子。
肚子有点饿，下午没怎么吃东西。她轻轻起身，尽量不弄出动静，披了件外套，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。
刚走到堂屋门口，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，还有酒杯碰撞的脆响。
是周志强和几个男亲戚，大概是睡不着，聚在一起喝酒呢。
陆梅脚步顿了顿，想绕开过去，可刚走两步，就听见里面提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她的脚像被钉住了一样，动弹不得。
“……说起来，志强现在真是出息了，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的。”是三姑父的声音，带着点酒气，还有点讨好的意味，“就是陆梅这媳妇……唉，太老实了点。”
陆梅的心猛地一沉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，躲在门帘后面，不敢出声。
“老实还不好？”二伯的声音响起，听起来比较沉稳，“老实人顾家，能过日子。”
“过日子是能过日子，可现在这社会，光老实有什么用？”三姑父嗤笑了一声，“你看志强现在地位不一样了，身边总得有个能帮衬着点的吧？出去应酬什么的，陆梅这样的，能上得了台面吗？”
“三姑父，你这话就不对了。”周志强的声音响起，听不出什么情绪，“梅她就是性子内向，人挺好的。”
“好是好，就是太闷了，没情趣。”三姑父咂咂嘴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，“我跟你说，志强，我前阵子去城里，好像看见你跟一个年轻姑娘在一块儿吃饭，那姑娘长得可真精神，眼睛亮亮的，一看就机灵，会来事。”
陆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，手里的衣角被她攥得死死的，指节都发白了。
是张倩。
她几乎能肯定，三姑父说的就是张倩。
堂屋里沉默了几秒，只有煤油灯芯偶尔“噼啪”响一声。
“三姑父你看错了吧，那是我同事，谈工作呢。”周志强的声音有点不自然，带着点慌乱。
“哟，是吗？”三姑父显然不信，拖长了语调，“那可真是巧了，我看那姑娘对你挺亲近的，一口一个‘周哥’叫着，甜着呢。”
他顿了顿，又说：“说实话，那姑娘叫什么……张倩是吧？我觉得比陆梅机灵多了，也时髦，跟你站在一块儿，那才叫般配。”
“咳咳！”二伯咳嗽了两声，像是在提醒三姑父别乱说，“喝酒喝酒，说这些干什么。”
“我这不是替志强着想嘛。”三姑父不满地嘟囔了一句，“男人在外打拼，身边就得有个能干的女人帮衬着。陆梅是好，就是太闷了，撑不起场面……”
后面的话，陆梅没怎么听清。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，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。
张倩……
般配……
撑不起场面……
这些词像针一样，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，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她以为周志强至少会反驳一句，至少会维护她一下。
可他没有。
堂屋里又响起了喝酒的声音，“咕咚咕咚”的，是周志强在喝酒。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，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
他还是没说话。
没有反驳，没有辩解，甚至没有一句维护她的话。
他的沉默，比三姑父那些刻薄的话，更让她心寒。
原来，在他心里，也是这么认为的吗？
觉得她老实、闷、撑不起场面，比不上张倩机灵、会来事？
陆梅的腿有点发软，她靠着冰冷的门框，才勉强站稳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，毫无预兆地掉下来，砸在衣襟上，很快就洇湿了一小块。
她想起刚结婚的时候，周志强不是这么说的。
那时候他总说，就喜欢她老实本分，说这样的女人让人放心，适合过日子。
什么时候变的呢？
是从他升职以后吗？还是从他认识张倩以后？
还是说，他从来都是这么想的，只是以前没说出来？
陆梅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，空荡荡的，只剩下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“说起来，那张倩确实比陆梅会来事。”三姑父还在喋喋不休，“上次我去志强单位办事，正好碰到她，嘴甜得很，又是倒水又是递烟的，比陆梅懂事多了。”
“行了，别说了。”周志强终于开口了，声音有点不耐烦，但不是因为维护陆梅，更像是被说烦了，“喝酒。”
“好好好，喝酒喝酒。”三姑父笑着应着，又给周志强倒了一杯，“来，志强，咱爷俩再走一个。”
酒杯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，伴随着男人的谈笑声，还有偶尔的咳嗽声。
陆梅站在门帘后面，听着里面的声音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，一个多余的人。
这个家，这个她付出了二十多年青春的家，原来从来就没有真正接纳过她。
她默默地转身，往厨房走去。脚步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厨房里黑漆漆的，她摸索着找到灶台上的一个馒头——是晚饭剩下的，有点硬了。她拿起来，就着水壶里的凉水，慢慢啃着。
没什么味道，像在嚼蜡。
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往下咽，像是要用这干硬的馒头，把心里那些汹涌的委屈和疼痛，一点点压下去。
堂屋里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，隐约能听到他们在聊村里的事，聊谁家的小子赚了钱，谁家的姑娘嫁得好。偶尔，还会提到周志强的工作，语气里满是羡慕。
没有人再提陆梅，也没有人再提张倩。
仿佛刚才那段对话，只是一场幻觉。
可陆梅知道，不是幻觉。
三姑父那些话，像一根毒刺，扎进了她心里。而周志强的沉默，更是把这根刺，狠狠往深处推了推。
她突然想起白天周志强给她的那一千块钱，想起上面那股甜腻的香水味。
原来，他不是没钱，只是不愿意把钱花在她和她母亲身上。
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“机灵、会来事”的张倩身上，也不愿意多给一点，让她的母亲走得体面些。
陆梅啃完最后一口馒头，把水壶里的凉水喝光，感觉肚子里稍微舒服了点，可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。
她走到水缸边，用瓢舀了点水，洗了把脸。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，让她稍微清醒了点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真的不能了。
她抬起头，看着黑漆漆的窗外。雨还在下，远处的山影模糊不清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。
但她的心里，却不像刚才那么乱了。
有些事情，听过，痛过，也就彻底明白了。
她转身，慢慢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。脚步很稳，一步一步，踩在青石板上，发出轻微的声响，在这寂静的雨夜里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堂屋里的谈笑声还在继续，煤油灯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，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。
陆梅没有回头，径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，轻轻带上了门。
屋里很暗，只能隐约看到周晓彤熟睡的轮廓。
她在床沿坐下，没有躺下，就那么静静地坐着，看着黑暗中的某处。
首到天快亮的时候，她才慢慢躺下，闭上眼睛。
但她知道，自己还是睡不着。
有些东西，一旦听见了，看见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就像心里那根突然被挑破的刺，疼得明明白白，再也骗不了自己了。
窗外的雨，好像又大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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