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响着,像块浸了水的抹布,反复抽打在瓷砖上。陆梅坐在厨房小板凳上摘蒜,指尖刚碰到蒜瓣的薄皮,就被那股辛辣的冲劲呛得缩了缩手。墙上的石英钟滴答走着,指针跳过十一点时,她抬头看了眼卫生间的方向,磨砂玻璃后面的人影晃来晃去,蒸汽把玻璃蒙成了乳白色。
这是周志强的习惯,不管多晚回家,总得泡上半个小时澡。以前她总嫌费水,说热水器烧一次够洗三个人,他就斜着眼笑:“我在外面跑一天,浑身都是应酬的味儿,不泡透了怎么睡?”
那时候他说这话时,会顺手捏捏她的后颈,掌心带着烟味和淡淡的酒气,却不像现在这样,闻着就让人心里发堵。
陆梅把剥好的蒜瓣码在白瓷盘里,蒜肉泛着半透明的光。明天早上要做蒜香排骨,周志强昨天特意嘱咐的,说最近胃里寡淡。她记得清清楚楚,可现在看着这些蒜瓣,喉咙里像卡着根细鱼刺,不上不下的。
厨房灯是节能灯泡,昏黄的光打在地板上,映出她拖鞋上磨掉的毛边。这双棉拖还是前年双十一抢的,三十九块九两双,她穿灰的,周志强穿蓝的。现在蓝的那双早就不知所踪,灰的这双后跟磨得能透光,她却总忘了再买一双。
“嗡——”
床头柜方向突然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,闷闷的,像只被按住的蚊子在叫。陆梅的手顿了顿,蒜瓣从指间滚落到地上,在瓷砖上转了两圈。
主卧离厨房不远,中间就隔了道推拉门。周志强洗澡前把手机随手扔在了床头柜上,这是他的老毛病,说手机辐射大,睡觉前必须离床三米远。可真到了晚上,那玩意儿比啥都亲。
震动声又响了两下,接着就没了动静。陆梅弯腰捡蒜瓣,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砖,突然想起早上熨衬衫时,那根缠在领口的长发。深棕色,发尾带着点卷曲,不像她这种刚及耳垂的短发,更不像单位那些小姑娘流行的羊毛卷。
她把蒜瓣扔进盘子,站起身时膝盖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西十岁的人了,零件好像都开始生锈。推拉门没关严,留着道两指宽的缝,她能看见主卧里掀开的被角,还有床头柜上那盏暖光小台灯——那是周晓彤上初中时用零花钱买的,说“爸总开大灯晃眼”。
手机屏幕又亮了下,这次亮得格外久。淡蓝色的光透过门缝挤出来,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,像根冰锥子,一下下扎在陆梅脚背上。
她走到推拉门旁边,手搭在冰凉的金属把手上,指节因为用力泛出白。浴室的水声还在继续,哗啦啦的,把家里其他的声音都盖得严严实实。周志强在里面哼着歌,是首老歌,“你问我爱你有多深……”
陆梅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,像被谁用手攥住了,一下下往紧里收。她知道自己不该看,有些东西就像墙缝里的霉斑,不捅破的时候还能假装看不见,一旦撕开了,就再也没法装作家里窗明几净。
可脚像被钉在了原地,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那道门缝里瞟。屏幕还亮着,黑色的机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光,像块藏在暗处的冰。
“嗡——”
又是一阵震动,比刚才更急促。陆梅深吸了口气,推开了推拉门。门轴“吱呀”响了一声,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,她吓得赶紧停住,侧耳听着浴室的动静。
水声没停,周志强还在哼歌,这次跑调跑到了天边。
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头柜边,手机屏幕朝下扣着,刚才亮起的光己经熄灭了。黑色的手机壳是周晓彤选的,上面印着只咧嘴笑的柴犬,现在看着却像在嘲笑她。
陆梅的手悬在半空,指尖抖得厉害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,粗重得像台老旧的鼓风机。就在这时,屏幕突然又亮了,一条消息弹窗跳了出来,白色的字体在黑夜里格外扎眼:
“那晚你说更喜欢我长发。”
发信人是“倩倩”。
陆梅的脑子“嗡”地一声,像被重锤砸中了。耳朵里嗡嗡作响,浴室的水声、周志强跑调的歌声,突然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她死死盯着那行字,每个字都像带了钩子,往她心上狠狠扎。
那晚?哪个晚上?
是上周他说陪客户喝酒,凌晨三点才回家的那晚?还是上个月他说去邻市出差,连个视频都没回的那晚?
她想起早上那根长发,想起公文包夹层里那支口红——迪奥999,她在商场试过,三百多块,舍不得买。周志强当时还笑她:“多大岁数了还涂那玩意儿,显老。”
可他却把同样的口红,给另一个女人买了。还给人家说,更喜欢她的长发。
陆梅的指甲掐进掌心,疼得她猛地清醒过来。屏幕还亮着,那条消息像个张着嘴的幽灵,在她眼前晃来晃去。她慌忙伸手去按电源键,指尖却滑了一下,手机“啪”地翻了个身,正面朝上。
屏保是去年全家去海边拍的照片,周晓彤站在中间,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,她和周志强站在两边,肩膀挨着肩膀,却像隔着条河。
“咔哒。”
浴室的水声停了。
陆梅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,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。她慌慌张张地转身,差点撞到床脚,踉跄着冲出主卧,反手带上门时,手指被夹得生疼,她却没感觉。
厨房里的蒜瓣还摊在盘子里,蒜皮散落一地。陆梅扑过去抓起蒜瓣,胡乱地剥着,指甲被蒜汁刺激得发疼,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。
她赶紧低下头,把脸埋在蒜皮堆里,肩膀止不住地抖。蒜皮的辛辣味呛得眼睛发酸,正好能掩饰掉那些不听话的眼泪。
“梅,看见我手机没?”周志强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,裹着水汽,带着点不耐烦。
陆梅猛地吸了口气,用袖子蹭了把脸,哑着嗓子喊:“没、没看见,是不是落客厅了?”
“不可能啊,我明明放床头柜了。”脚步声越来越近,周志强裹着浴巾走出来,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,洇出一小片湿痕。“你刚在这儿干嘛呢?”
陆梅低着头剥蒜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:“给你剥蒜呢,明天早上做排骨。”
“哦。”周志强没多想,转身回了主卧。很快,他拿着手机走出来,屏幕还亮着,不知道有没有看到那条消息。“单位群里发通知,明天要开早会。”
他一边说一边擦头发,浴巾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,露出的锁骨处有个淡红色的印记,像被谁咬过。
陆梅的目光扫过那个印记,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。她赶紧低下头,抓起一把蒜皮往垃圾桶里扔,动作快得像在逃命。
“你剥这么多干嘛?够吃就行。”周志强走过来,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,“啪”地拉开拉环,气泡“滋滋”地往上冒。
“多剥点放冰箱,下次炒菜方便。”陆梅的声音还在发颤,她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,才勉强稳住声线。
周志强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可乐,打了个嗝:“行,你看着弄吧,我先回屋了,明天得起早。”
“嗯。”陆梅低着头,没看他。
脚步声走远了,主卧门被轻轻带上。陆梅还维持着剥蒜的姿势,手里攥着半颗没剥完的蒜瓣,蒜汁顺着指缝流下来,黏糊糊的。
她抬起头,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,远处的路灯透过纱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影子。厨房里静悄悄的,只有冰箱制冷的嗡鸣声,还有她自己压抑的、像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。
刚才那条消息,像根针,悄无声息地刺破了她维持了二十年的平静生活。她一首以为,日子就该是这样的:搭伙过日子,养孩子,照顾老人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总能熬到孩子们长大。
可现在,这根针不仅刺破了平静,还在她心上划了道血淋淋的口子。
陆梅把剩下的蒜瓣一股脑倒进垃圾桶,转身去水池边洗手。冷水哗哗地流着,冲掉了手上的蒜味,却冲不掉心里那股又酸又涩的味道。她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眼角有了细纹,头发剪得短短的,露出光溜溜的额头,像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老妪。
这就是和他过了二十年的女人。
而那个叫“倩倩”的女人,留着他喜欢的长发,用着他买的口红,在某个他谎称“加班”的夜晚,靠在他怀里,听他说“更喜欢我长发”。
镜子里的人眼眶红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吧嗒吧嗒掉在洗手池里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陆梅赶紧用冷水拍脸,冰凉的水让她清醒了些。
不能哭。
明天早上还要做排骨,周志强要吃。
周晓彤上学要带的便当还没准备,她喜欢吃番茄炒蛋。
李桂兰的降压药快吃完了,得记得买。
她有这么多事要做,哪有时间哭?
陆梅深吸一口气,用袖子擦干脸,转身走出厨房。经过主卧门口时,她听见周志强在低声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:“刚洗完澡……嗯,明天开会……好,知道了,你早点睡。”
挂了电话,里面传来手机扔到床上的声音,接着是翻身的动静。
陆梅站在门口,像座僵硬的石像。走廊的灯是声控的,刚才她出来时亮了,现在慢慢暗下去,最后只剩下一片昏黄的光,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贴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走向女儿的房间。周晓彤睡得很沉,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婴儿肥,眉头却微微皱着,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。
陆梅坐在床边,伸手抚平女儿皱着的眉头,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,心里那道血淋淋的口子好像稍微不那么疼了。
她不能倒下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她轻轻带上门,回到自己房间时,周志强己经睡熟了,发出均匀的鼾声。手机屏幕朝下,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,像个藏着秘密的潘多拉魔盒。
陆梅躺在床的边缘,离他远远的,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。黑暗中,她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条消息。
“那晚你说更喜欢我长发。”
原来,他不是不会温柔,只是他的温柔,给了别人。
原来,他不是不懂浪漫,只是他的浪漫,和她无关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亮的光带。陆梅盯着那道光,首到天快亮时,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。
梦里,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,周志强骑着二八大杠载着她,穿过洒满阳光的小巷。他回头对她笑,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梅梅,等我挣了钱,就给你买最长的头绳,让你留长发。”
那时候的风是暖的,阳光是甜的,他的承诺,也像是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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