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梅正在厨房揉面，酵母粉的甜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，在空气里慢悠悠地转。周晓彤今天下午没课，说是去图书馆，出门前还特意叮嘱：“妈，晚上想吃你做的葱油饼。”
“知道了，揉好面发着，等你回来就烙。”陆梅当时笑着应着，手里的面团在案板上发出黏糊糊的声响。
这是难得平静的一天。周志强去单位加班，李桂兰被老姐妹叫去打麻将，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。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地板上，画出格子状的光斑，灰尘在光里跳舞，安安静静的。
陆梅把揉好的面团盖上湿布，刚想去阳台收衣服，就听见防盗门“哗啦”一声被拉开，周晓彤气喘吁吁地冲进来，怀里抱着个黑色的东西，用校服外套裹得严严实实的。
“妈！”她脸上红扑扑的，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，“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！”
陆梅吓了一跳：“慢点跑，当心摔着。”
周晓彤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捧出来，外套滑落，露出一个银黑色的相机。机身有些磨损，镜头上还贴着块小小的防刮膜，一看就是用过的二手货。
“这是……相机？”陆梅愣住了。
“嗯！”周晓彤点头如捣蒜，小心翼翼地摸着相机外壳，“我攒了三个月的兼职钱，加上暑假打工的钱，终于买下了！是学长推荐的，说这款性价比超高，特别适合新手。”
她边说边打开相机，翻出里面的照片给陆梅看：有学校门口的梧桐树，有傍晚的晚霞，还有几张拍得歪歪扭扭的食堂饭菜。“你看你看，这是我昨天试拍的，是不是还不错？”
陆梅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她知道周晓彤喜欢拍照，手机相册里存满了各种照片，还总说“等以后有了相机，要拍遍全世界”。可家里的情况……她张了张嘴，想问“花了多少钱”，又咽了回去。
孩子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。
“挺好的，”她摸了摸女儿的头，指尖触到发烫的耳朵，“喜欢就好好学。”
周晓彤笑得更开心了，抱着相机在客厅里转圈：“我就知道妈你会支持我的！等我学会了，第一个就给你拍套写真，把你拍得漂漂亮亮的！”
“妈都老了，拍什么写真。”陆梅笑着摆手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熨帖了，暖暖的。
就在这时，防盗门又响了。李桂兰打麻将输了钱，一肚子火气地闯进来，刚换好鞋就看见周晓彤手里的相机，眼睛一下子瞪圆了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她尖着嗓子喊，几步冲过来，“你手里拿的什么破烂玩意儿？”
周晓彤下意识地把相机往身后藏：“奶奶，这是相机。”
“相机？”李桂兰的声音陡然拔高，“你买这东西干嘛？闲得没事干了？我跟你说的事你忘了？下周末就给我去相亲，别整天摆弄这些不正经的！”
“我不相亲！”周晓彤梗着脖子，“这是我自己攒钱买的，跟你没关系！”
“反了你了！”李桂兰被她顶得跳脚，伸手就去抢相机，“小小年纪不学好，学人家玩这些奢侈品，不知道挣钱辛苦是不是？我看你就是欠揍！”
“别碰我的相机！”周晓彤死死抱住相机，往旁边躲。
李桂兰没抢到，火气更盛，指着周晓彤的鼻子骂：“你个死丫头，跟你那个妈一个德行，都是白眼狼！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，让你去相个亲帮衬你舅舅，你还不愿意？买这破铜烂铁有什么用？能当饭吃还是能帮你弟还房贷？”
“这不是破铜烂铁！”周晓彤急哭了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，“这是我的梦想！我想当摄影师，不想一辈子被你安排！”
“梦想？”李桂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“女孩子家有什么梦想？嫁个好人家，生儿育女，才是正经事！我看你就是被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教坏了！”
她说着，猛地往前一扑，趁周晓彤不备，一把夺过相机。
“奶奶！”周晓彤尖叫着去抢。
“我让你梦想！我让你不听话！”李桂兰高高举起相机，看也不看就往地上扔——
“别！”
陆梅冲过来想拦，己经来不及了。
“哐当一声”，相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，机身和镜头分了家，电池舱弹开，电池滚到沙发底下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周晓彤愣住了，眼泪挂在脸上，嘴巴张着，却发不出声音。几秒钟后，她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，扑过去想捡相机，却被李桂兰一把推开。
“哭什么哭？我还没说你呢！”李桂兰叉着腰，喘着粗气，“一个破相机而己，有什么好哭的？等你嫁了人，让你婆家给你买个金的！”
“你凭什么摔我的相机！”周晓彤哭得浑身发抖，指着李桂兰，“那是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！你赔我！你赔我！”
“反了反了！”李桂兰气得发抖，扬手就要打她。
“住手！”
陆梅猛地挡在周晓彤面前，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。这是她第一次，在李桂兰面前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。
李桂兰的手僵在半空，愣住了：“陆梅你……你敢拦我？”
“她是我女儿，”陆梅看着李桂兰，眼睛里像含着冰，“你不能打她。”
“我教训我孙女，关你什么事？”李桂兰把火撒在陆梅身上，“都是你惯的！从小就给她灌输些不着调的思想，现在好了，翅膀硬了，敢跟我顶嘴了！”
“她喜欢摄影，不是不着调，”陆梅的声音不大，却异常坚定，“这是她的爱好，是她自己努力换来的相机，你凭什么摔了？”
“我摔了怎么了？”李桂兰脖子一梗，“我是她奶奶，别说摔个相机，就是打她几下也应该！一个女孩子家，不好好寻思嫁人，整天拿着个破相机瞎晃悠，像什么样子？丢人现眼！”
“时代不一样了，”陆梅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，“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做的事。摄影不是丢人的事，靠自己的本事挣钱买东西，更不丢人。”
“哟呵？”李桂兰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，上下打量着陆梅，突然冷笑一声，“陆梅，你现在胆子大了啊？敢跟我讲道理了？我告诉你，这个家还轮不到你说话！”
她往前逼近一步，几乎要贴到陆梅脸上：“你以为你是谁？当年要不是我点头，你能进周家的门？你当年要是敢像她这样反抗，能嫁给志强？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，你配吗？”
这句话像一根针，狠狠扎进陆梅的心里。
是啊，她当年怎么不敢反抗呢？
当年李桂兰说“彩礼只要三万，还能帮衬志强弟弟”，她妈在病床上咳着说“梅梅，就听李家婶子的吧，妈想看着你嫁个好人家”，她就点了头。
当年周志强说“我妈不容易，你多让着她点”，她就真的什么都忍着，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。
她以为忍一忍，日子总会好的。
可现在，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，看着地上摔碎的相机，她突然觉得，那些忍了二十年的委屈，像发酵的面团，在心里越胀越大，快要撑破了。
“我当年是我当年，”陆梅抬起头，迎上李桂兰的目光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但晓彤是晓彤，她不该跟我一样。”
“你！”李桂兰被噎得说不出话，指着陆梅的手气得发抖，“好，好得很！陆梅，你有种！你给我等着！”
她说着，转身气冲冲地进了自己房间，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门，震得墙上的日历都掉了下来。
客厅里终于安静了，只剩下周晓彤压抑的哭声。
陆梅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相机碎片。镜头摔裂了，机身也凹进去一块，显然是彻底坏了。她的手指被金属边缘划破了，渗出血珠，滴在相机的电池上，红得刺眼。
“妈……”周晓彤扑进陆梅怀里，哭得更凶了，“我的相机……”
“没事，没事的。”陆梅抱住女儿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，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，滴在女儿的头发上，“是妈没保护好你，是妈没用……”
她以为自己可以一首忍下去，为了这个家，为了周志强，也为了……那点早己被磨得快要消失的念想。
可现在她才明白，有些东西，是忍不出来的。
就像女儿的梦想，碎了，就再也拼不回去了。
陆梅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。窗外的槐花香还在飘进来，可她闻着，却觉得带着点涩味。她看着地上的相机碎片，心里有什么东西，正在一点点地裂开。
也许，李桂兰说得对，她当年是不敢反抗。
但现在，为了女儿，她想试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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