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后的第一场雨，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。陆梅早上起来开门，一股湿冷的风灌进来，带着院子里桂花树的甜香。
“梅姐，你的电话。”小李拿着手机从工作室跑出来，围裙上还沾着线头，“养老院打来的。”
陆梅心里咯噔一下，接过手机：“您好，我是陆梅。”
“陆女士吗？”电话那头是养老院护工小王的声音，带着点迟疑，“李桂兰老太太……今天凌晨走了。”
陆梅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，喉咙有点发堵。窗外的雨还在下，敲打着玻璃，噼啪作响。
“走的时候挺平静的，”小王在那头说，“周先生守了半宿，老太太最后醒了会儿，拉着他的手，就说了一句话……”
“说什么？”陆梅的声音有点干。
“说……让他对梅丫头好点。”
陆梅愣了愣，突然觉得有点可笑。这老太太，到死都还惦记着控制别人，连道歉都带着命令的口气。
“知道了，谢谢你。”陆梅挂了电话，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雨。
“是……周志强他妈？”小李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嗯。”陆梅点点头，转身往屋里走，“我去趟花店。”
花店就在街角，老板娘正忙着把淋湿的玫瑰移到屋里。“梅姐，今天想要点啥？”
“要个花圈。”陆梅说，“白菊和百合就行，简单点。”
老板娘愣了一下，随即点点头：“好，马上给你做。”
等花圈的时候，陆梅站在窗边看雨。雨幕里，行人打着伞匆匆走过，自行车的铃铛声远远传来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，好像昨天那个还在养老院里含糊喊着“梅丫头”的老太太，从来没存在过。
她想起第一次见李桂兰的情景。那天也是个雨天，她穿着新买的红棉袄，拘谨地坐在周家的沙发上，李桂兰上下打量着她，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。“彩礼三万，一分不能少，还得帮我小儿子还两年房贷。”李桂兰呷了口茶，语气不容置疑。
那时候的陆梅，只敢低着头，小声说“好”。
“梅姐，好了。”老板娘把花圈推过来，上面系着白绸带，陆梅在上面写下“奠”字，字迹很稳。
“送到城西养老院，谢谢。”陆梅付了钱，没打算自己去。
“姐，你不去送送？”老板娘有点意外。
“不了。”陆梅笑了笑，“有些告别，不必在场。”
回到工作室，周晓彤的电话打了过来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妈，我刚听林宇说……奶奶她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梅坐在绣绷前，拿起针线，“别影响上课，晚上再说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陆梅打断她，“人总有这么一天，她走得平静，挺好。”
挂了电话，陆梅拿起绣针，在布上绣下一朵小小的雏菊。针脚细密，均匀，像她此刻的心情——谈不上难过，也说不上轻松，就像雨后的天空，灰蒙蒙的，却也透着点亮。
下午雨停的时候，表姐来了，手里拎着个保温桶。“我刚从养老院回来，”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，“周志强那样子，看着真可怜。”
“嗯。”陆梅没抬头，继续绣着。
“他拉着我问，你会不会去。”表姐叹了口气，“我说你可能不来，他就蹲在墙角抽烟，一句话不说。”
陆梅的针顿了一下。
“老太太的葬礼定在后天，”表姐说，“你……真不去？”
“不去。”陆梅放下针，看着表姐，“去了说什么？说我原谅她了？我没那么大度。说我还恨她？我也没那么记仇。与其去了尴尬，不如不去。”
表姐点点头：“也是。你心里舒坦就行。”她打开保温桶，“给你炖了点鸡汤，补补身子。”
“谢了。”陆梅盛了一碗，鸡汤的香味弥漫开来，暖乎乎的。
“对了，”表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，“周志强说，老太太枕头底下，一首放着你当年给他绣的那个平安符，都磨破了。”
陆梅的心轻轻动了一下。那个平安符，是她刚嫁过去那年绣的，红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“福”字。李桂兰当时还骂她“浪费布料”，没想到……
“人啊，真是说不清。”表姐感慨道，“恨了一辈子，最后惦记的还是这点情分。”
陆梅没说话，喝了口鸡汤，暖意从胃里一首蔓延到心里。或许不是情分，只是习惯吧。习惯了恨，习惯了控制，到最后，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了。
晚上周晓彤回来，眼睛红红的。“妈，我去养老院看了看，花圈摆在门口，挺冷清的。”
“嗯。”陆梅给她盛了碗饭，“吃饭吧，都凉了。”
“周志强跟我说，奶奶最后那句话，是真心的。”周晓彤扒拉着饭，“他说他对不起你，也对不起奶奶。”
“都过去了。”陆梅给她夹了块排骨，“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。”
周晓彤点点头，突然说：“妈，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？”
陆梅看着窗外，天边挂着一弯月牙，淡淡的。“难过谈不上，”她轻声说，“就是觉得……像放了场很长很长的电影，终于散场了。”
是啊，散场了。那些争吵，那些眼泪，那些忍气吞声的日子，都随着那个老太太的离开，彻底落幕了。
葬礼那天，陆梅正常去工作室上班。阳光很好，晒得人暖洋洋的。小李和王姐小心翼翼地，没敢提这件事。陆梅自己却提了：“今天天气不错，我们把那几幅新绣的窗帘挂起来吧。”
淡绿色的窗帘上绣着缠枝莲，阳光透过布料照进来，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光晕。陆梅站在窗帘前，看着上面的花纹，突然笑了。
她想起很多年前，李桂兰拿着她绣坏的枕套骂她“废物”；想起她偷偷给女儿绣书包，被李桂兰扔进垃圾桶；想起那些在深夜里，只有刺绣陪着她的日子。
原来那些看似难熬的时光，都被她一针一线，绣进了岁月里。有苦，有痛，但也有坚持下来的韧劲儿。
“梅姐，你看这窗帘多好看！”小李兴奋地说，“跟新的一样！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陆梅摸着窗帘上的针脚，心里踏实得很，“新的，总是好的。”
傍晚的时候，陆梅收到一条短信，是周志强发来的：“葬礼结束了。谢谢你送的花圈。”
陆梅看了看，没回。她走到阳台上，看着远处的夕阳，把手机揣回兜里。
风吹过，带着桂花的甜香。陆梅深吸一口气，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前尘往事，恩怨纠葛，都随着那场葬礼，烟消云散了。往后的日子，她要绣自己的花，走自己的路，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，再也不用受谁的气。
这样想着，陆梅的嘴角，忍不住又向上扬了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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