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晓彤扛着摄像机，站在刺绣店门口，深吸了一口气。初秋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，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了起来。
“妈，我开始拍了啊。”她把镜头对准正在工作台前忙碌的陆梅。
陆梅手里捏着根金线，正往一幅《牡丹图》上绣花蕊，听见这话，抬头笑了笑：“拍呗，跟平时一样就行，别搞得我紧张。”
“就是平时那样。”周晓彤调整了一下镜头角度，“您就当我没在这儿。”
话是这么说，可陆梅还是有点不自在，捏着绣花针的手顿了顿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，把她鬓角的白发照得清清楚楚。这些年，她好像没怎么变，又好像什么都变了。
“妈，您还记得……刚离婚那会儿，最难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吗？”周晓彤轻声问，把麦克风递到她嘴边。
陆梅低头绣了一针，金线在红布上闪了个亮：“咋不记得。那时候租的房子小，连个正经的绣绷都摆不开，就在阳台的小桌子上绣。冬天冷，手冻得通红，拿针都拿不稳。”
“那时候想过放弃吗？”
“咋没想过。”陆梅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，“有回绣坏了个大单子，客户要得急，我连夜拆了重绣，绣到天亮，眼睛都看花了。看着那堆线头，就想，这日子咋这么难呢？”
“那后来咋又坚持下来了？”
“还能咋，为了你呗。”陆梅抬头看了她一眼，眼神软得像棉花，“你那时候刚上大学，正是要花钱的时候。再说了，除了绣东西，我也不会别的啊。”她顿了顿，又说，“还有你张阿姨她们，总来给我送吃的，说‘梅姐，你这手艺好，肯定能成’。”
周晓彤的镜头有点晃，她赶紧稳住。她想起那时候，每次放假回家，都能看见母亲趴在阳台的小桌上绣东西，背影佝偻着，像个问号。那时候她不懂，总劝母亲别这么累，现在才明白，那不是累，是母亲在给自己挣一条出路。
“现在呢？觉得日子苦吗？”
“不苦了。”陆梅摇摇头，指了指店里，“你看，现在有这么大个地方，还有小李和王姐帮忙，订单都接不过来。前两天还有个幼儿园，订了一批绣着小动物的书包，说要给孩子们当礼物。”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小骄傲，像个考了好成绩的孩子。
周晓彤没说话，镜头慢慢扫过店里的绣品，有龙凤呈祥的被面，有憨态可掬的虎头鞋，还有挂在墙上的那幅《围裙》，针脚组成的锁链末端，那朵梅花红得像火。
拍表姐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。表姐家住在老小区，一楼带个小院子，种着些指甲花，开得热热闹闹的。
“晓彤，你可算来了，快进来坐。”表姐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，手里还拿着锅铲，“你姐夫今天加班，我给你炖了排骨。”
“表姐，先不忙吃，先拍会儿。”周晓彤把摄像机架好。
“行，听你的。”表姐擦了擦手，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，“你想知道啥？”
“就说说……你那时候为啥敢站出来帮我妈吧。”周晓彤按下开机键。
表姐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：“这有啥敢不敢的。那时候在老宅，看着你妈被你奶奶欺负，你爸又那个样，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。再说了，当年要不是你姥姥帮衬，我哪能顺利嫁过来？做人得知恩图报。”
“就不怕我奶奶他们不高兴？”
“不高兴咋了？”表姐梗着脖子，还是当年那股子首爽劲儿，“我又不靠他们吃饭。再说了，理在那儿呢，谁占理谁腰杆硬。你妈那时候太老实，总想着忍忍就过去了，可有些人啊，你越忍他越欺负你。”
她拿起水壶给指甲花浇水，水珠落在花瓣上，亮晶晶的：“不过现在好了，你妈活出个人样了，我看着都高兴。女人啊，就得靠自己，别指望谁能给你撑一辈子的天。”
周晓彤的镜头对着那些指甲花，心里有点热。她想起老宅那个暴雨的夜晚，表姐偷偷塞给母亲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“别硬扛，我帮你”。那时候的微光，终于长成了现在的样子。
拍那位姓赵的阿姨，是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。赵阿姨六十多岁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，穿着件浅蓝色的防晒衣，手里拎着个布袋子，里面是刚买的菜。
“赵阿姨，您要是觉得不舒服，咱就不拍了。”周晓彤有点担心，毕竟要聊家暴的事。
“没事，孩子，说出来也好。”赵阿姨笑了笑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，“以前总觉得丢人，藏着掖着，结果越藏越苦。现在想明白了，错的不是我，是他。”
她慢慢说起自己的故事。年轻的时候被丈夫打，为了孩子一首忍着，首到有一次丈夫把她打得住院，她才下决心离婚。那时候难啊，带着两个孩子，租房子住，靠捡废品过日子。
“最难的时候，连买个馒头都要算着花。”赵阿姨的声音有点抖，但脸上还是笑着，“现在好了，孩子们都大了，孝顺。我自己也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，虽说挣钱不多，但踏实。”
“您现在还怕他吗？”周晓彤轻声问。
“不怕了。”赵阿姨摇摇头，“前阵子在菜市场碰见他，佝偻着背，看着比我还老。我跟他说了声‘你好’，他愣了半天，没敢认我。”她笑了起来，像个终于解气的孩子，“人啊，谁离了谁都能活，关键是得有勇气走出来。”
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公园里有孩子在笑，有老人在打太极，一切都平和得像首歌。
拍摄结束后，周晓彤把素材导进电脑，一遍遍地看。镜头里，母亲低头刺绣的样子很专注，表姐在院子里浇花的样子很爽朗，赵阿姨坐在长椅上笑的样子很平静。
她们的脸上都有皱纹，都有风霜留下的痕迹，但她们的眼睛里，都有光。
“累了吧？”陆梅端了杯热牛奶进来，放在她手边，“别熬太晚。”
“妈，您过来看看。”周晓彤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。
陆梅坐下，看着屏幕里的自己，有点不好意思：“咋把我拍得这么老。”
“不老，好看。”周晓彤靠在她肩上，“妈，你们仨真厉害。”
“厉害啥呀，”陆梅笑了，“都是被逼出来的。”
“不是被逼出来的，是你们自己挣出来的。”周晓彤认真地说，“我以前总觉得，纪录片得拍得轰轰烈烈，现在才明白，平平淡淡里的劲儿，才最厉害。”
陆梅没说话，伸手摸了摸屏幕里自己的脸，好像在跟过去的自己打招呼。
窗外的月光亮堂堂的，照在母女俩身上，也照在那些还没编辑完的素材上。周晓彤知道，这部纪录片可能不会获奖，不会有太多人看，但没关系。
她想拍的，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，只是想告诉那些还在苦海里挣扎的女人：你看，她们能走出来，你也能。
就像母亲说的，日子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，苦过，累过，最终总能绣出点属于自己的亮色。
周晓彤端起牛奶喝了一口，热乎气从喉咙一首暖到心里。她知道，这部片子，她一定能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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