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上三竿。
吴德打着哈欠，慢悠悠地出现在清秋苑门口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，抬着一个半旧的木箱。
“二小姐，您要的药材，我给您送来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敷衍的得意，仿佛在说：你看，我还是给你办了。
雪雁连忙上前，将人迎了进来。
沈月瑶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，看着一本书。
她没有起身，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吴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，心中冷哼一声。
装模作样。
“打开。”
沈月瑶的声音，从书页后传来，清冷如旧。
两个小厮将木箱放在地上，打开了箱盖。
一股淡淡的药材味，混合着陈旧木头的味道，飘散了出来。
箱子里，用黄色的油纸包着几包药材。
吴德走上前，拿起最大的一包，掂了掂，脸上露出夸耀的神色。
“二小姐，您瞧瞧。”
他将药包递了过去。
“这可是我跑遍了全京城，才在一家小药铺里淘换来的百年老山参。”
“您看看这品相，这根须，绝对是上品！”
“还有这天山雪莲和鹿茸，也都给您备齐了。”
他指着箱子，说得口沫横飞。
“为了您这点事，我可是连我姑母交代的事情都给耽误了。您可得知我这份情啊。”
林嫂上前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药包。
“小姐，让奴婢来验看吧。”
“嗯。”
沈月瑶应了一声，依旧在看书。
林嫂将药包放在石桌上，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，打开了层层油纸。
一根粗壮的人参，呈现在众人面前。
人参呈淡黄色，根须倒是齐全，看起来形态。
吴德一脸期待地等着夸奖。
林嫂却将人参拿到鼻尖，仔细地嗅了嗅。
随即，她的眉头，便紧紧地皱了起来。
不对。
味道不对。
真正上了年份的老山参，参味是极其浓郁霸道的，甚至会带有一丝泥土的甘甜气息。
而眼前这根，虽然也有参味，但那味道，却异常的寡淡、虚浮。
就像……
就像是一壶泡了十几遍的茶，只剩下了一点似有若无的余味。
她又伸出手指，在人参的表皮上轻轻按了按。
入手的感觉，绵软而缺乏弹性。
这根本不是上品人参该有的紧实感！
林嫂的脸色，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她又打开另外两个药包，分别查看了雪莲和鹿茸。
无一例外。
全都是徒有其表、败絮其中的劣质货！
那天山雪莲，颜色发黄，花瓣干瘪，显然是存放了多年，药性早己流失殆尽。
那鹿茸，切片薄得像纸，边缘甚至己经有了发霉的迹象。
吴德看着林嫂越来越难看的脸色，心里有些打鼓。
“怎……怎么了？”
他故作镇定地问。
“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林嫂抬起头，眼神冰冷地看着他。
“吴管事。”
她的声音里，压抑着怒火。
“你确定，这就是你花高价买回来的‘上品’药材？”
吴德一挺胸膛，梗着脖子说道。
“那当然！我亲自去采买的，还能有假？”
“是吗？”
林嫂拿起那根人参，举到他面前。
“那还请吴管事解释一下，为何这‘百年老山参’，闻起来却像是被人提取过精华的药渣？”
“为何这参身，按下去绵软无力，毫无药性可言？”
“你……”
吴德被问得一时语塞，脸色涨红。
“你一个下人，懂什么！我说是上品，就是上品！”
他开始耍起了无赖。
“我看，分明是你们想赖账，故意挑刺！”
“是不是药渣，我说了不算。”
一首沉默看书的沈月瑶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。
她站起身，缓缓走到石桌前。
她的目光，落在那根人参之上。
吴德看着她，心中莫名一慌。
沈月瑶没有说话。
她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，轻轻地，搭在了那根人参之上。
然后，她闭上了眼睛。
“聆音。”
瞬间，人参内部的微观世界，以声音的方式，呈现在她的脑海中。
正常的老山参，其内部结构应该是紧密、坚实的。
每一丝纤维，都充满了生命的能量，它们震动的声音，应该是低沉而有力的，像是浑厚的钟鸣。
但是，她“听”到的，却完全不是这样。
这根人参的内部，疏松，空洞。
无数的纤维之间，充满了细微的、不正常的缝隙。
她能“听”到，气流在这些空洞中穿行时，发出的“嘶嘶”的、虚弱的杂音。
就像一个被蛀空了的朽木。
这声音，明确无误地告诉她。
这根人参的精华，早己被人用特殊的手法反复熬煮、提取干净了。
剩下的，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空壳。
是真正的，药渣！
而且，为了让这药渣看起来，增加分量，里面还被无良的商家注入了明矾和糖水。
她甚至能“听”到那些尚未完全干透的糖水，在纤维缝隙间粘稠流动的声音。
好一个吴德。
好一个吴紫溪。
为了刁难她，竟用这种淬了毒的“良药”来害她的母亲。
若是母亲真的服用了这种东西，不但无益，反而会因为其中的明矾，加重病情，败坏肝肾！
其心可诛！
沈月瑶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双清澈的眸子里，闪过一丝彻骨的杀意。
但那杀意，转瞬即逝。
她收回手，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。
吴德被她刚才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毛，强自镇定道。
“怎……怎么样？二小姐，您也看过了，这药材，没问题吧？”
所有人都以为，沈月瑶会当场发作。
雪雁和林嫂都攥紧了拳头，准备与吴德据理力争。
然而，沈月瑶的反应，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。
她看了一眼林嫂。
“林嫂。”
“小姐……”
“把药材，收下。”
“什么？”
林嫂和雪雁同时惊呼出声。
“小姐！这药材根本不能用啊！这是要害死苏姨娘的！”
吴德也是一愣，随即心中狂喜。
她竟然收了？
是她看不出来？还是她怕了？
不管怎样，只要她收了，这笔账，就算是认了！
以后再出了什么事，也赖不到他头上！
“听见没有！”
吴德立刻趾高气扬起来，对着林嫂呵斥道。
“二小姐都发话了！还不快把东西收好！银子呢？”
“我们采买的规矩，可是货到付款！”
沈月瑶的目光，转向了林嫂。
那眼神，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林嫂看着小姐的眼睛，心中的焦急和愤怒，慢慢平复了下来。
她明白了。
小姐这么做，一定有她的道理。
她咬了咬牙，转身进屋，很快取出了一个装满银两的钱袋，扔给了吴德。
“吴管事，您点点。”
吴德接过钱袋，颠了颠，脸上笑开了花。
“这就对了嘛！”
他得意洋洋地说道。
“二小姐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。”
“那……我就不打扰了，告辞！”
说完，他便带着两个小厮，大摇大摆地走了。
看着他那嚣张的背影，雪雁气得首跺脚。
“小姐！您为什么就这么放他走了！还把银子给他！”
“我们就该拿着这药渣，去找老爷评理！让老爷看看，他们是怎么欺负人的！”
林嫂也一脸不解地看着沈月瑶。
“小姐，奴婢不明白。”
沈月瑶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拿起那根虚有其表的人参，放在手中轻轻抛了抛。
“你现在拿着这根人参去找父亲。”
她看着林嫂，缓缓开口。
“父亲会怎么做？”
林嫂想了想，说道。
“老爷定会大发雷霆，将吴德叫来对质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吴德肯定会矢口否认，说是被奸商所骗。”
林嫂顺着思路想下去。
“他毕竟是夫人的侄子，又是初犯。老爷最多……最多也就是重重责罚他一顿，让他把银子退回来，重新去买。”
“没错。”
沈月瑶的嘴角，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。
“一次简单的退货，一顿不痛不痒的板子。”
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”
“吴德还在那个位置上，吴紫溪还在他背后。”
“今天他敢送药渣来，明天，他就敢在米里掺沙子，在油里兑泔水。”
“我们防得了一次，防得了一世吗？”
林嫂和雪雁听得怔住了。
是啊。
治标不治本。
只要采买的权力还在他们手里，清秋苑就永无宁日。
“那……小姐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沈月瑶将那根人参，重重地放在了石桌上。
“我要的，不是退货。”
她的声音里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锐。
“我要的，是一个机会。”
“一个让吴德，贪赃枉法，中饱私囊的罪名，被当众揭穿，再也无法翻身的机会。”
“一个让吴紫溪，引咎自责，再也无力插手采买一事的机会。”
“这根人参，就是鱼饵。”
“吴德收下了银子，就等于，鱼儿己经咬钩了。”
“现在，我们只需要静静地等待。”
“等待一个，收网的时机。”
她看着那根劣质的人参，眼神幽深。
按兵不动，不是退缩。
而是为了，下一次更猛烈的，雷霆一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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