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会的风波过后，清秋苑的日子，竟是难得地安生了几天。
新上任的管事婆子是个沉默寡言的，每日里按时送来饭食，虽算不上丰盛，却也是热的。
角落里的炭盆，也终于换上了不易冒烟的青冈炭，在寒冷的屋子里，撑起一小片温暖的结界。
雪雁的脸上，重新有了些许笑意。
她一边替沈月瑶整理着床铺，一边絮絮叨叨。
“姑娘，您瞧，今日送来的还有一小碟肉糜蒸蛋呢。”
“王管事那边，也把冬例的棉被送来了，虽说是去年的旧棉，可也比咱们原来的要厚实多了。”
“这日子，总算是好过些了。”
沈月瑶坐在窗边，手里捧着一杯温水，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庭院里，没有说话。
好过？
这点残羹冷炙，这点施舍般的温暖，不过是父亲一时的心血来潮，是嫡母为了彰显大度而做的表面功夫。
一旦这点“新奇感”过去，清秋苑很快又会变回那个被人遗忘的、可以任人践踏的角落。
她比任何人都清楚，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人的怜悯上，是何等愚蠢。
雪雁是忠心的。
前世，她为了护着自己，被活活打死。
这份情，沈月瑶刻在骨子里。
可忠心，并不够。
雪雁太弱了，她的忠心，源于自幼的主仆情谊，却也仅限于此。
她会哭，会怕，会为了一点点好处而感到满足。
她无法成为一把刀。
而沈月瑶的复仇之路，需要刀，需要手，需要眼睛和耳朵。
她需要建立一个，只属于她自己的班底。
夜深了。
寒风在窗外呼啸，拍打着脆弱的窗纸。
雪雁早己在脚踏上睡熟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
沈月??瑶却毫无睡意。
她盘膝坐在床上，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世间所有的声音，在这一刻，都褪去了它们原本的外衣。
雪雁的呼吸声，变成了一股平稳的气流。
炭盆里偶发的爆裂声，变成了一声清脆的能量释放。
风声，则是无数气流分子与障碍物撞击后，发出的宏大交响。
她的“聆音”，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，以她的身体为中心，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，笼罩了整个清秋苑，并向着更远处的下人房、厨房、洗衣房蔓延。
她在筛选。
东厢房里，住着新来的两个粗使丫头。
一个在梦里呓语，抱怨着白日里的活计太重。
另一个的鼾声，则又响又沉。
西边的倒座房里，管事婆子正和自己的男人低声说话。
“……二姑娘瞧着是个安分的，不惹事，咱们也别去寻她的麻烦。”
“夫人那边赏的银子，你可收好了，别又拿去赌。”
这些是庸人。
他们的世界里，只有自己的蝇头小利和柴米油盐。
可用，但不可信。
她的听觉，继续延伸。
洗衣房的方向，传来两个婆子偷偷摸摸的对话。
“……我瞧着库房那边管得松了，明儿个，你去引开李管事，我进去拿两匹布出来……”
“行，得了手，老规矩，三七分。”
这些是贪婪之辈。
他们的欲望写在脸上，容易被利用，也更容易反噬。
沈月瑶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她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，静静地潜伏在黑暗中，聆听着每一个潜在猎物的声音，分析着她们的心跳、呼吸、以及话语中隐藏的真实欲望。
忽然，一股截然不同的声音，闯入了她的感知。
那声音来自大厨房最偏僻的一个角落，一个终年潮湿、用来堆放杂物的耳房。
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，压抑，沙哑，带着一丝绝望的呜咽。
她在祈祷。
“……老天爷，菩萨娘娘……求求您发发慈悲……”
“我弟弟的病，不能再拖了……王大夫说，要用那味‘金线莲’做药引子，可那一钱就要二两银子……我上哪儿去凑这么多钱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愿意做……只要能救我弟弟的命……求求您了……”
那声音断断续续，伴随着极力压抑的抽泣。
沈月瑶的意识，瞬间锁定了这个声音的主人。
她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心跳，比常人要沉重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。
她听到了她身上那股洗不掉的、混合着廉价皂角和油烟的味道。
也听到了，白天里，其他厨娘对她的排挤和嘲讽。
“……林嫂，离那锅汤远点，别把你那张脸的晦气，沾到汤里去。”
“瞧她那半边脸上的红斑，跟鬼画符似的，看着就倒胃口。”
“手脚倒是勤快，可惜啊，长得丑，就是原罪。”
林嫂。
那个在厨房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，永远低着头，因为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而被人孤立的粗使丫头。
前世，沈月瑶对她毫无印象。
这样一个在底层挣扎、被所有人无视的蝼蚁，根本不可能进入主子们的视线。
可现在，在这寂静的深夜里，她那绝望的祈祷，却成了沈月瑶耳中最清晰、最动听的声音。
懂些医理。
这是从旁人的议论中，捕捉到的信息。
弟弟病重，急需用钱。
这是她最深的渴望，也是她最致命的软肋。
因为貌丑而被排挤，所以她内心孤僻，没有朋友，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。
一个完美的目标。
沈月瑶缓缓睁开眼睛，眸光在黑暗中，亮得惊人。
她知道，收服人心，从来不是靠虚无缥缈的恩情。
施恩，只会换来感激，而感激，是最容易被时间冲淡，被更大的利益所取代的东西。
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方法，是找到她最深的恐惧，拿捏住她最迫切的渴望。
然后，给她一条路。
一条，只有你能给予她，而她一旦踏上，就再也无法回头的路。
沈月瑶的嘴角，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一个初步的计划，己经在她的心中，悄然形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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