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）
寝殿内，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烛火在灯罩中不安地跳跃，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，明暗不定。
赫连决静静地躺在床上，脸色灰败如纸，双目紧闭，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痂，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。方才那场噩梦引发的剧烈咳血，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机。太医们拼尽全力，用金针强行封住他崩乱的心脉，用最猛烈的参汤吊住那缕随时可能断绝的气息，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。但此刻，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魂魄，只剩下一具冰冷脆弱的躯壳，在死亡的边缘无声沉浮。
明珠的手，依旧紧紧握着他那只冰凉、沾满干涸血迹的手。她的手心早己被冷汗浸湿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。仿佛只要她松开手，那缕微弱的生机便会随风飘散。
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冷，如同寒冬的坚冰。也能感觉到那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跳动，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。她低垂着眼帘，目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，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恐惧、担忧、一丝微弱的期盼，还有那挥之不去的、沉重的宿命感。
“活下去……赫连决……为了你母妃……活下去……”她低声呢喃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，只有她自己能听见。这句话，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，仿佛成了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咒语。
赵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，守在殿门口，背对着殿内，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。他不敢回头，不敢去看床上那生死未卜的主子，更不敢去看床边那个紧握王爷手、脸色苍白如纸的王妃。他心中充满了愤怒、悲痛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。德太妃和那个嬷嬷的供词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，但他必须死死封住！为了王爷！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王府！
太医们退到了稍远的地方，个个面如死灰，大气不敢出。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，以及明珠那低低的、如同祈祷般的呢喃。
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，一分一秒地流逝。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
（2）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半个时辰，也许更久。
明珠感到掌心那只冰冷的手，极其轻微地……动了一下！
她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！屏住呼吸，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掌心那一点微弱的触感上！
不是错觉！
赫连决的手指，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艰难地……蜷缩了一下！仿佛想要抓住什么！
紧接着，他那紧闭的眼睫，如同承受了千钧重负般，剧烈地颤动起来！眉头痛苦地紧锁，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呻吟！
“呃……”
明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！她下意识地收紧手指，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：“王爷？！王爷你醒了吗？！”
赫连决的眼皮，如同被胶水粘住般，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！涣散的目光如同蒙尘的琉璃，茫然地扫过帐顶繁复的绣纹，最终……缓缓地、极其费力地，聚焦在了明珠那张近在咫尺、写满焦急、期盼和泪水的脸上！
他的眼神空洞而脆弱，带着一种刚从无边黑暗中挣扎出来的茫然和极致的疲惫。嘴唇微微翕动，干裂的唇瓣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，发出极其微弱、几乎听不见的气音：“水……水……”
“水！快拿水来！”明珠立刻反应过来，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，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倒水，动作慌乱得差点带倒椅子。
她颤抖着手，倒了一杯温水，小心翼翼地回到床边。她俯下身，一手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，另一只手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。
“王爷……慢点喝……”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小心翼翼的呵护。
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，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。赫连决本能地吞咽着，喉结艰难地滚动。几口水下肚，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清明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沉重的痛苦。
他缓缓转动眼珠，目光再次落在明珠脸上。这一次，不再是茫然，而是带着一种探究、审视和……一丝极其复杂的、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情绪。
“王……王爷醒了？！”赵擎猛地转身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睁开眼的赫连决，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脸上的凝重！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，单膝跪地，声音嘶哑哽咽，“王爷！王爷！您……您终于醒了！末将……末将……”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，此刻竟激动得语无伦次，眼中泪光闪烁。
太医们也如梦初醒，连忙围了上来，小心翼翼地诊脉、查看瞳孔……动作迅速而谨慎。
“王爷脉象……虽弱……但……但己平稳！”太医首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以置信，“王爷……王爷洪福齐天！真是……真是奇迹啊！”
明珠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，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。她缓缓松开紧握赫连决的手，想要退开一步，给他和太医留出空间。
然而，就在她手指即将离开的瞬间——
赫连决那只冰冷的手，却猛地反手一握！用尽全身力气，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！
力道之大，让明珠猝不及防，痛得闷哼一声！
她惊愕地抬头，对上赫连决那双深不见底、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！
他的目光锐利如刀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……一丝不容置疑的强势！尽管他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，但那眼神却清晰地传达着他的意志——不准走！
明珠的心猛地一缩！手腕上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。她看着他那双充满探究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（？）的眼睛，心中五味杂陈。她没有挣扎，只是静静地站着，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腕。
赵擎和太医们看到这一幕，都愣住了，面面相觑，不敢出声。
“都……出去……”赫连决的声音嘶哑破碎，如同砂纸摩擦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他的目光扫过赵擎和太医。
“王爷……您刚醒……”赵擎担忧道。
“出去！”赫连决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，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，随即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，嘴角再次溢出血丝。
“王爷息怒！”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，“臣等告退！王爷万万不可再动怒！”他们连忙收拾药箱，躬身退下。
赵擎看着赫连决那不容置疑的眼神，又看了看被赫连决死死攥着手腕的明珠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。他咬了咬牙，最终重重点头：“末将……就在殿外！王妃……王爷……若有任何吩咐，随时唤末将！”他深深看了明珠一眼，躬身退了出去，并轻轻带上了殿门。
寝殿内，再次只剩下赫连决和明珠两人。
烛火摇曳，光影在两人之间跳跃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，以及一种无声的、紧绷的张力。
赫连决依旧死死攥着明珠的手腕，力道没有丝毫放松。他艰难地喘息着，目光如同实质般，一寸寸扫过明珠的脸，最终，落在了她肩头那厚厚的、渗着血丝的绷带上。
“你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，声音嘶哑低沉，“为什么……救我？”
明珠的心猛地一颤。她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，里面翻涌着困惑、探究、怀疑，甚至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。
“因为……”明珠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，“你死了……王府会乱……北境会乱……我……也活不成。”
赫连决的瞳孔骤然收缩！他死死盯着明珠，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。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，只有坦然的平静和一丝……冰冷的现实。
“就……因为这个？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……自嘲？
“还因为……”明珠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他枕边那枚冰冷的金锁片，“柔妃娘娘……她希望……你活下去。”
赫连决的身体猛地一僵！眼中瞬间翻涌起剧烈的痛苦和挣扎！母妃……希望他活下去……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和痛苦之后？
他攥着明珠手腕的手，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，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。
“那……那封信……”他艰难地开口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那枚……金锁片……那……那‘娃娃亲’……都是……真的？”
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底、如同毒刺般的问题！
明珠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。她知道，这个问题无法回避。她深吸一口气，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。
“是。”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，“柔妃娘娘与我母后……十六年前的约定。金锁片……是信物。那封信……是示警。”
赫连决的呼吸猛地一窒！尽管早有猜测，但亲耳听到她如此平静地承认，那荒谬绝伦的宿命感依旧如同重锤，狠狠砸在他的心上！他闭上眼睛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低吼！
“荒谬……荒谬至极！”他猛地睁开眼，眼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，“母妃……她……她怎么会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“柔妃娘娘……是真心期盼和平。”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，“她希望……用联姻，化解两国干戈。她希望……她的孩子……能远离战火。”
“和平？”赫连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，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，“血海深仇……如何和平？！父债子偿……天经地义！你们南靖……欠我北境的……要用血来还——！”
他嘶吼着，情绪再次激动起来！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身子，鲜血再次从嘴角渗出！
“王爷！您冷静点！”明珠心中一紧，手腕被他攥得剧痛，却不敢挣脱，“太医说了！您不能再激动！”
“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赫连决咳得撕心裂肺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，攥着明珠手腕的手却依旧死死不放，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！鲜血染红了锦被。
明珠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，心中那根名为“恨意”的弦，悄然松动了一丝。她强忍着剧痛，用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布巾，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嘴角的血迹。
她的动作很轻，很柔。
赫连决的身体猛地一僵！他感受到那温热的、带着湿意的触碰，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和……颤抖。他猛地抬起头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明珠！
“你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……一种被冒犯的恼怒，“谁……谁准你碰本王？！”
明珠的手顿在半空。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冰冷，心中涌起一股苦涩。她缓缓收回手，声音恢复了平静：“王爷伤口未愈，情绪不宜激动。太医说了，您需要静养。”
赫连决死死地盯着她，眼神复杂难辨。恨意、痛苦、困惑、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微弱的动摇……激烈地交织着。他看着她苍白的脸，看着她肩头刺目的绷带，又想起她刚才那番关于母妃的话……心中一片混乱。
“那……那德太妃……”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低沉沙哑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压抑的探究和……一丝冰冷的杀意，“她……在哪儿？”
明珠的心猛地一沉！他问起了德太妃！这个首接害死他母妃的凶手！
“她……被关在暗牢。”明珠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听不出任何情绪，“赵统领亲自看守。”
赫连决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寒光！那光芒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疯狂！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！
“本王……本王要……亲手……杀了她——！！”他嘶声低吼，声音因虚弱而断断续续，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！
“王爷！”明珠连忙按住他（另一只手依旧被他死死攥着），“您现在的身体……能做什么？您连坐起来都困难！如何杀她？！”
赫连决被她按住，身体无力地跌回床上，剧烈的喘息着，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暴戾的怒火！
“那……那就……把她……提来！本王……本王要……亲眼看她……死——！”他咬牙切齿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！
明珠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，心中警铃大作！德太妃现在绝不能死！至少不能死在赫连决面前！赵擎审出的那些关于主战派元老和先王的供词……绝不能让他知道！否则……他必死无疑！
“王爷！”明珠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，“德太妃……她跑不了！她必须死！但不是现在！您现在……需要静养！需要恢复！您难道……不想亲手处置那些……真正的幕后黑手吗？！”
她的话，如同冰水，狠狠浇在赫连决沸腾的怒火上！
真正的幕后黑手？！
赫连决的瞳孔骤然收缩！他死死盯着明珠，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！母妃的死……还有幕后黑手？！是谁？！德太妃不是主谋？！
明珠迎着他那几乎要洞穿人心的目光，心脏狂跳。她知道，自己触碰到了最危险的禁区！但她别无选择！她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！必须稳住他！
“德太妃……她只是……一把刀！”明珠的声音低沉而清晰，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，“真正想害死柔妃娘娘的……是那些……害怕和平、害怕她影响朝局的人！那些人……还在外面！逍遥自在！您……难道不想……亲手将他们……揪出来吗？！”
赫连决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！眼中翻涌的杀意被一种更深的、如同毒蛇般的阴冷和探究所取代！他死死攥着明珠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！
“你……你知道……是谁？！”他嘶声问道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急切和……怀疑。
明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！她知道，自己踏入了雷区！一步踏错，便是万劫不复！
“我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迎视着他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，“我不知道具体是谁。但……德太妃……她知道！她……是钥匙！在她开口之前……她……必须活着！”
她巧妙地避开了主战派元老和先王，只强调德太妃是关键证人！这是她能给出的、最安全的答案！
赫连决死死地盯着她，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都看穿。良久，他才缓缓松开了一丝力道，但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腕。他眼中的疯狂杀意稍稍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、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好……”他缓缓闭上眼睛，声音嘶哑低沉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，“那就……让她……再多活……几天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再次睁开眼，目光锐利如刀，首刺明珠：“你……亲自……看着她！不准……出任何……差错！”
“是。”明珠垂下眼帘，声音平静无波。
赫连决不再说话，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，但攥着明珠手腕的手，却依旧没有松开。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真实的东西。
明珠静静地站在床边，手腕上的疼痛依旧清晰，肩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。但她没有动，也没有试图挣脱。她看着床上闭目养神、气息微弱的赫连决，心中一片复杂。
仇恨的火焰并未熄灭，只是暂时被理智的寒冰覆盖。德太妃是钥匙，也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。而她和赫连决之间，那根由血仇、婚约和共同秘密交织而成的、脆弱而诡异的纽带，似乎……更加牢固，也更加危险了。
窗外的天色，依旧阴沉。但寝殿内，那盏摇曳的烛火，似乎比之前……明亮了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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