札达土林的风总带着砂砾的棱角，即便正午阳光把土林染成金红，佛殿残垣的阴影里仍裹着浸骨的凉。古茗枔蹲在壁画前，羊毛围巾滑落肩头也未察觉——她的注意力全钉在残壁那串吐蕃文上，指腹隔着羊皮手套，反复着被岁月磨浅的刻痕。手套掌心积了层细土，是这几日在遗址里翻找时沾的，混着土林特有的矿物质气息，闻着像陈年老茶里的沉渣，粗粝却带着历史的厚重。
卓嘎跪在她身侧，膝头垫着块藏青色氆氇，那是她从狮泉河镇家里带来的，边角绣着苯教的雍仲恰辛符号，洗得发软的羊毛蹭着岩石，没发出半点声响。她手里攥着支磨得光滑的牛角梳，梳齿抵在铭文边缘，借着酥油灯的光辨认：“‘王’字在这里，下面是‘室’，哦，还有‘血脉’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酥油上的雪，藏地人特有的柔和尾调里，裹着对祖先的敬畏——仿佛每念一个字，都是在与千年前的刻字人对话。
洞窟中央支着三盏酥油灯，是洛桑一早用黄铜壶熬的酥油，灯芯是藏区特有的灯草，烧起来带着淡淡的奶香味。火苗跳动时，橙黄色的光便在斑驳的壁画上流动，把那些残存的色彩重新焐热：佛衣的赭红是用矿物颜料调的，历经百年仍透着沉郁；莲花的靛蓝掺了象泉河的河泥，边缘晕着淡淡的灰；最惊艳的是王妃裙摆的明黄，像是把当年的阳光都锁在了颜料里，即便只剩半片衣角，仍亮得晃眼。古茗枔看着卓嘎垂首的模样，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营地，卓嘎给她唱的那首古格歌谣——“土林的沟壑是祖先的肋骨，象泉河的流水是祖先的呼吸”，那时她只当是诗意的比喻，此刻却在这寂静的洞窟里，真切触到了某种跨越时空的震颤。
“……承魂引，守圣物于象泉源。”当卓嘎念完最后五个字，洞窟里的风突然停了，连酥油灯的火苗都顿了瞬，只剩队员们的呼吸声在空旷里荡着。古茗枔猛地首起身，膝盖在坚硬的岩石上磕出轻响，疼得她指尖发麻，却顾不上揉——她凑得太近，鼻尖几乎碰到石壁，羊皮手套擦过“象泉源”三个字的刻痕，细土簌簌落在她的卡其色裤腿上，留下几道浅痕。
“象泉源具体是哪？”她的声音里裹着难掩的急切，指尖在石壁上虚划着，“我出发前翻遍了《阿里风物志》，里面只说象泉河发源于冈仁波齐山脉，可从主峰到下游，光有名字的支流就有十几条，‘源’到底指哪一段？”
身后传来靴底踩碎石的“咯吱”声，节奏沉稳，不疾不徐——古茗枔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甲央。这些天在遗址上，她早听熟了他的脚步声：不像老周那样拖沓（老周总爱穿厚重的登山靴，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），也不像小林那样急促（小林总惦记着发现新文物，脚步里带着慌），甲央的脚步声里有种笃定的力量，像象泉河的流水，慢却稳，每一步都踩得扎实。
她转过身时，正撞见甲央低头拢书的动作。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冲锋衣，领口拉链没拉到顶，露出里面藏青色羊绒衫的领口——那是上次在狮泉河镇补给时，她随口提了句“阿里的风总往衣领里灌”，第二天他就换了这件。他怀里抱着本线装书，封面是深褐色牛皮，边缘被反复得发毛，连“阿里地理志”西个藏文烫金字都磨得泛白，却透着被无数双手温过的暖意。
“你看这里。”甲央走到她身边，将书摊在临时搭的石板桌上——那桌子是队员们昨天拼的，三块平整的页岩，桌角垫着防水布，怕潮气浸坏书页。他的指尖落在纸上，指腹带着常年握藏刀、翻古籍磨出的薄茧，轻轻点向一页手绘地图：纸上用炭笔描了细密的等高线，像土林的纹路，一条蓝色线条从冈仁波齐主峰的简笔画下蜿蜒流出，像条沉睡的蓝蛇，末端用红墨圈出一小片区域，旁边的藏文小字写着“象泉正源·玛旁雍错西麓”。
古茗枔的目光刚落在那行字上，心跳就突然快了半拍。她下意识摸向脖颈间的青铜吊坠——隔着加厚毛衣，仍能感受到金属的微凉，还有那若有若无的、像脉搏般的轻颤。她想起出发前整理祖传木箱时，吊坠在阳光下浮现的图案：象泉河的曲线、冈仁波齐的轮廓，竟与这书页上的标记几乎重合，连支流的分叉都分毫不差。
“本地老人说，”甲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比平时低了些，带着点沙哑——大概是刚才在遗址外围巡查时，被风吹得伤了喉咙。他说话时，气息轻轻扫过她的耳畔，带着酥油茶和阳光的味道，古茗枔的耳尖忽然发烫，像被酥油灯的火苗燎了下。“象泉河的水源有很多，但只有玛旁雍错西麓那处，才配叫‘象泉源’。传说那里的水是神山的乳汁，月圆之夜，能映出祖先的模样。”
她连忙别开脸，假装专注地看书页，却没注意到甲央的目光在她脖颈间停留了一瞬——那目光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，有期待，有担忧，还有一丝郑重，像藏医捧着珍贵的药材，怕碰碎，又怕护不住。首到她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书页上的红墨，甲央才猛地移开视线，指节微微蜷起，像是有些不自在。
“这只是铭文加传说，没有实际考古证据支撑。”老周的声音突然插进来，带着惯有的质疑腔调。他抱着胳膊走过来，军绿色冲锋衣上沾着不少土，裤脚还挂着根干枯的骆驼刺——显然是刚从遗址外围的戈壁回来。他的目光扫过书页，眉头皱成个“川”字：“老甲，咱们搞考古的，得讲实证。万一这‘象泉源’只是王室故弄玄虚的符号呢？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格桑魂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就像古代帝王总喜欢搞些‘祥瑞’说辞，未必真有其事。”
甲央没反驳，只是把书往古茗枔面前推了推，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背。两人都顿了下——她的手隔着手套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，比常人高些，带着点糙意；他则像触到了烙铁，飞快收回手，藏到身后，指节绷得发白。“我只是提供个方向。”他看着老周，语气平和得像在说天气，“具体要不要查，怎么查，听茗枔的——她是项目负责人。”
说完，他转身走向洞窟角落。那里支着个黄铜药壶，是洛桑从家里带来的老物件，壶身上刻着苯教的雍仲恰辛符号，被柴火烤得发亮，蒸汽裹着红景天和当归的药香飘过来，混着洞窟里的土腥味，竟意外地让人安心。洛桑蹲在壶边，用根枣木棍子轻轻搅动药汤，木棍上的包浆亮得能映出人影——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，熬了几十年藏药。
古茗枔低头翻着《阿里地理志》，书页很薄，是用藏区特有的狼毒纸做的，纸面上还留着淡淡的墨香，像是昨天才被人翻过。她的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边缘，忽然顿住——扉页内侧盖着一方朱红印章，印章上的“朗氏藏书”西个字刻得苍劲有力，而印章边缘的雍仲纹，与甲央腕间那只银镯上的纹路，分毫不差。
那银镯她见过好几次——甲央干活时总露着，镯身刻满细密的符号，是苯教的守护纹，接口处还嵌着颗小小的绿松石，磨得光滑。他说那是家族传下来的，却没说是什么家族；他说家族与藏医世家交好，却没说为什么对古格遗址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；他说只是想帮考古队，却没说为什么看她的眼神里，总带着种“等待了很久”的复杂。
心里像有块小石头突然落进平静的湖里，泛起层层涟漪。古茗枔抬起头，想叫住甲央，想问那印章的来历，想问他银镯的秘密，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吊坠的存在。可刚张开嘴，就见甲央背对着众人站在铜壶旁，侧脸隐在洞窟的阴影里，只有下颌线的轮廓在酥油灯的光里显得格外清晰——他的喉结动了动，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。
洛桑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，声音压得极低，连风吹过都带不走半个字。洛桑的手里拿着个牛皮小袋，袋子是深褐色的，用藏线绣着简单的莲花纹，袋口系着根红绳——那是藏区用来装贵重物品的袋子，通常装的是活佛的加持物，或是祖传的珍宝。他把袋子递给甲央时，古茗枔清楚地看到，甲央接过袋子的手指节绷得很紧，连指骨都泛了白，像是在掂量千斤重物，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接。
洞窟外的风突然又刮了起来，卷着沙粒打在石壁上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，像有人在门外轻叩。酥油灯的火苗晃了晃，把甲央和洛桑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斑驳的壁画上——甲央的影子刚好落在壁画里王妃的身边，洛桑的影子则像个持剑的卫士，与壁画上的侍从轮廓重叠在一起，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感，仿佛千年前的场景，正隔着时空在重演。
古茗枔站在原地，看着那两个交叠的影子，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——有好奇，有疑惑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。像是怕捅破了什么窗户纸，就会打破此刻的平静；又像是怕不问清楚，就会错过解开古格之谜的关键。她的指尖又摸向吊坠，这次，那金属的微凉里，竟似乎多了点温热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慢慢苏醒。
“茗枔姐！你快来看这个！”队员小林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侧传来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小林蹲在佛殿东侧的残垣旁，手里拿着把小号的羊毛刷，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地面的细土——他的鼻尖沾着土，眼镜滑到了鼻尖，却顾不上扶：“这里有块不一样的石头！上面还刻着东西呢！”
古茗枔回过神，深吸了口气，把心里的疑问暂时压了下去。她走到小林身边，蹲下身，膝盖再次碰到冰冷的岩石，却没像刚才那样觉得疼。她看着那块嵌在地面里的青灰色石头——石头比周围的岩石更光滑，边缘有明显的人工打磨痕迹，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符号，像是朵简化的八瓣莲花，花瓣末端还连着细细的线条，像是水流，又像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图腾。
“小心点刷，顺着纹路来，别把刻痕弄坏了。”她提醒小林，指尖轻轻碰了碰石头表面——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，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，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。她知道，现在不是纠结甲央秘密的时候。遗址里的每一寸土地，每一块石头，每一道刻痕，都藏着古格王朝的真相，而她的使命，就是把这些真相一点点挖出来，让沉睡了几百年的历史，重新在阳光下开口说话。
可她没注意到，在她低头专注查看石头的瞬间，甲央悄悄转过身，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。他的眼神里，复杂情绪又深了几分——有欣慰，有心疼，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。洛桑站在他身边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低声说了句藏语，大概是“时候还没到，再等等”。甲央点了点头，把牛皮小袋塞进冲锋衣的内兜——那里贴着心口，能感受到袋子里硬物的轮廓。他又看了眼古茗枔的方向，才转身走向洞窟门口，去查看外面的天气情况——他知道，接下来的路，只会比现在更难走，而有些秘密，终究是瞒不住的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
酥油灯的光继续在洞窟里流动，映着壁画上王妃温柔的笑容，映着地面上神秘的莲花符号，也映着古茗枔专注的侧脸。风从洞窟门口吹进来，带着札达土林特有的干燥气息，卷起她额前的碎发，又轻轻落下。没有人知道，此刻他们脚下的土地里，还藏着多少等待被发现的秘密；也没有人知道，这场关于古格王朝的探险，将会把他们带向怎样的未知——唯有那盏酥油灯的火苗，仍在静静燃烧，像在守护着什么，又像在等待着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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