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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·鬼瞳初现

小说: 大幽冥劫   作者:上善晴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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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骨城破的硝烟尚未散尽,兵部侍郎王德俭带来的那道圣旨与口谕,却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冷水,在唐军高层将领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。

“赴熊津?辅佐刘仁轨?”契苾何力那洪钟般的声音几乎掀翻了中军大帐的顶棚,他赤红着脸,虬髯戟张,指着王德俭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,“王侍郎!你……你再说一遍?百济那破地方,倭人小打小闹,用得着晨曦兄弟这等经天纬地之才?辽东!平壤!高句丽的老巢!这才是他该待的地方!跟着老子,首捣黄龙,生擒泉盖苏文那老贼,这才是泼天的功业!”他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,厚重山文铠的甲叶铿锵作响,最后猛地站定,瞪着王德俭,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,“不行!这旨意老夫不服!老子要上表!亲自向陛下陈情!”

刘伯英的脸色同样难看,他强压着心头翻涌的酸涩与失落,声音沉冷:“王侍郎,晨曦乃我左骁卫中郎将,乌骨城新破,抚民安境、整饬防务、肃清残敌,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他!百济新附,自有刘仁轨大人主持大局,何须……”

苏定方抬手,制止了两位大将的激烈言辞。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在王德俭和晨曦之间扫过,最终落在晨曦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上。老帅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无形的威压:“王侍郎,陛下的口谕,可还有转圜余地?辽东大局虽定,然渊男建遁逃,高句丽元气未丧,百足之虫死而不僵。晨曦之才,于此处更能大放异彩,早日底定乾坤。”

王德俭额角渗出汗珠,对着几位杀气腾腾的军头连连作揖,苦笑道:“哎哟,苏大总管,契苾大将军,刘将军!下官理解诸位爱才之心,心如刀绞啊!可这……这确是陛下口谕,金口玉言!圣心所虑,乃百济新附,根基不稳,倭人狼子野心,窥伺海东,新罗亦需安抚。此乃侧翼根本,关乎未来经略高句丽之大计!陛下言,辽东有苏大总管运筹帷幄,诸将军戮力同心,必可荡平。而熊津,非智勇兼备、能独当一面者不可镇之!陛下对晨曦将军,寄予厚望啊!”他转向晨曦,语气恳切:“将军,此去熊津,非贬谪,实乃陛下倚重!刘仁轨大人乃海东柱石,将军辅之,必能如虎添翼,再建殊勋!”
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晨曦身上。大帐内落针可闻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战场未熄的余烬传来的噼啪声。

晨曦深吸一口气,辽东的血火硝烟仿佛还在肺腑间萦绕,契苾何力的豪迈、刘伯英的期许、苏定方的威严,还有那些并肩作战、生死与共的袍泽面孔,一幕幕闪过眼前。然而,皇帝的口谕、王德俭转述的“侧翼根本”、“独当一面”、“陛下倚重”,如同一柄重锤,敲在他心头。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,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令人血脉贲张的挑战!离开熟悉的战场,去陌生的海疆,面对未知的敌人和复杂的局面,这本身就是一场更凶险的战争!

他挺首脊梁,目光扫过苏定方、契苾何力、刘伯英,最后落在王德俭脸上,抱拳朗声,声音清越而坚定,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:

“末将晨曦,谨遵陛下口谕!辽东战事,承蒙大总管、契苾大将军、刘将军及诸位袍泽提携信任,方立微功。此去熊津,定当竭心尽力,辅佐刘仁轨大人,安定百济,震慑倭奴,拱卫新罗,以固我大唐海东之基!绝不负陛下信任,不负大总管及诸位将军厚望!”

“好!”苏定方眼中精光一闪,抚掌赞道,“临危受命,勇担重任,方显大将本色!晨曦,记住,熊津虽远,亦是国门!此去,便是你独当一面、真正展翅翱翔之始!本总管静候佳音!”

契苾何力重重地叹了口气,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、惋惜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。他大步走到晨曦面前,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晨曦肩上(这次小心避开了伤处),力道依旧沉猛,震得晨曦肩甲轻响。

“小子!好样的!是条汉子!老子……老子虽然舍不得,但陛下的旨意,老子认了!”他虎目圆睁,盯着晨曦,“记住!熊津那帮百济遗民,还有那些倭奴矮子,都不是善茬!该狠的时候,给老子往死里打!打出我大唐的威风!打出你云麾将军的煞气!缺什么,派人给老子捎个信!还有……”他声音忽然压低,带着一丝狡黠和不容置疑,“庆功宴!你小子升了爵,开了府,又接了新差事,这么大的喜事,不喝顿酒怎么行?今晚!就今晚!来老子前锋营!不许推辞!就这么定了!”说完,不等晨曦反应,他大手一挥,对着苏定方和刘伯英粗声粗气道:“大总管,刘将军,老子营里还有事,先走一步!告辞!”那声“告辞”说得格外响亮,仿佛生怕别人跟他抢人,随即龙行虎步,带着一股风雷之势,掀开帐帘扬长而去,留下帐内众人面面相觑。

刘伯英看着契苾何力消失的背影,又看看晨曦,嘴角动了动,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,上前拍了拍晨曦另一侧肩膀:“此去……珍重。左骁卫,永远是你的根。”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。

苏定方则对王德俭道:“王侍郎一路辛苦,且先歇息。晨曦赴任所需文书、护卫,本总管即刻安排。”他又看向晨曦,目光深沉:“熊津道安抚大使刘仁轨,为人刚正,谋略深远,尤擅海疆之事。你此去,当虚心请教,精诚合作。海上风浪,不亚于陆地铁骑,慎之,重之。”

“末将谨记大总管教诲!”晨曦肃然应诺。

契营夜宴,故人惊鸿。

日落西山,残阳如血,给乌骨城外的连绵营盘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。晨曦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云麾将军常服,玄色锦袍衬着银线刺绣的猛虎,腰悬御赐金鱼袋,更显英挺不凡,只是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战场风霜和即将远行的凝重。他在两名亲卫的随同下,策马来到契苾何力前锋营辕门外。

辕门早己大开,契苾何力竟亲自在门口等候。这位铁勒老将脱去了沉重的山文铠,换上了一身华贵的突厥式锦袍,赤红的面膛在夕阳下更显豪迈。一见晨曦,他立刻张开双臂迎了上来,笑声震得辕门上的旗幡都在抖动:

“哈哈哈!晨曦兄弟!来来来!快请进!就等你了!今日不醉不归,算是哥哥我给你饯行!”他亲热地揽着晨曦的肩膀往大帐里走,那股热情劲儿,仿佛晨曦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。

大帐内灯火通明,牛油巨烛烧得噼啪作响,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浓香和马奶酒的醇厚气息。一张硕大的紫檀木食案上,摆满了丰盛的菜肴:整只烤得金黄油亮的羔羊,大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,精致的银盘盛着来自西域的葡萄、蜜瓜,还有几坛尚未开封、贴着红纸的烈酒。

“明儿!媚儿!快来见过晨将军!”契苾何力中气十足地朝帐后喊道。

帐帘掀开,一位身材高大、面容与契苾何力有七分相似、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将领当先走出。他身着突厥风格的软甲,眼神锐利,步伐沉稳,对着晨曦抱拳行礼,声音洪亮:“末将契苾明,见过云麾将军!将军威名,如雷贯耳,今日得见,三生有幸!”礼数周全,不卑不亢。

“契苾将军过誉了。”晨曦连忙还礼,心中暗赞,契苾何力这长子,气度沉稳,一看便是将门虎子。

契苾明侧身让开。一位身着火红色胡裙的少女,款款走了出来。

刹那间,整个喧嚣的大帐仿佛安静了下来。

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,肌肤胜雪,在火红衣裙映衬下,更显晶莹剔透。她身量高挑,体态婀娜中蕴含着习武之人的矫健。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,大而深邃,眼尾微微上挑,瞳仁并非纯黑,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浅褐色,流转间,仿佛蕴藏着千年古潭的秘密,时而清澈见底,时而又深邃得让人沉溺。此刻,这双惊心动魄的眸子,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晨曦。

她便是契苾何力的掌上明珠——契苾凌媚。

当晨曦的目光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相遇的瞬间,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,狠狠劈开了灵魂深处的某个闸门!

“嗡——!”

晨曦只觉得脑海深处一阵剧痛,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!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、旋转!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,随即又以从未有过的狂暴力量疯狂擂动起来!咚咚!咚咚!那声音震耳欲聋,仿佛要冲破胸膛!一股源自骨髓、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剧痛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!

他踉跄了一步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额角青筋暴起,冷汗涔涔而下!手中的酒杯“啪”地一声掉落在地,摔得粉碎!他死死捂住心口,仿佛那里进了一把无形的利刃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!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极度悲伤、无尽思念和巨大惶恐的情绪,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!

“将军?!”契苾明惊呼出声,下意识想上前搀扶。

而契苾凌媚,在晨曦目光触及她的那一刻,娇躯猛地一颤,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!她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中,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、如同星辰炸裂般的光芒!喜悦、悲伤、委屈、千年的寻觅与等待……无数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其中疯狂翻涌!常年习武、稳若磐石的身躯,竟如同风中弱柳般摇晃起来,几乎站立不稳!

“郎……郎……”她樱唇微张,想要呼唤,却只发出破碎的音节。晶莹剔透的泪珠,如同断了线的珍珠,毫无征兆地、大颗大颗地从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中滚落,顺着光洁的脸颊滑下,滴落在火红的衣襟上,晕开深色的痕迹。她怔怔地看着晨曦那痛苦失态的模样,看着他那双同样充满了巨大惊悸与茫然的眼睛,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洪流,终于看到了彼岸苦苦追寻的身影。

她一步步,缓缓地,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晨曦。每一步,都仿佛踏在时光的碎片上。走到晨曦面前三步处,她停下,无视了满地狼藉的酒杯碎片,无视了父亲和兄长惊愕的目光,对着晨曦,深深、深深地敛衽一礼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,如同冰泉滴落玉盘,又如杜鹃啼血:

“契苾凌媚,见过郎……郎将……将军。”她抬起头,泪眼朦胧,琥珀色的眼眸死死锁住晨曦的双眼,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,看进他的灵魂深处,“将军……将军……当真……不认识……媚儿了吗?”

这声“媚儿”,如同带着某种古老的咒语,再次狠狠撞击在晨曦的心口!他闷哼一声,身形又是一晃,眼前阵阵发黑,脑海中无数破碎的光影疯狂闪烁,却又抓不住丝毫头绪。心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撕心裂肺、不知缘起亦不知缘灭的悲怆!眼泪,完全不受控制地,顺着他年轻而刚毅的脸庞,簌簌落下,与契苾凌媚的泪水,仿佛隔着时空遥相呼应。

“我的心……告诉我……”晨曦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带着无尽的迷茫与痛苦,“你是……我的故人……可……可我……记不起……你究竟……是谁……”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、美得惊心动魄又泪眼婆娑的脸庞,只觉得灵魂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。

契苾何力和契苾明父子俩彻底懵了!两人面面相觑,眼珠子都快瞪出来。老将军心中原本那点撮合的小心思,此刻被眼前这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。他看看痛不欲生、泪流满面的女儿,又看看失魂落魄、同样泪流不止的晨曦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这……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?这俩孩子……难道真认识?还……还认识得这么……刻骨铭心?

“哈哈哈!”契苾何力不愧是沙场老将,反应极快,立刻用一阵震天响的豪迈大笑打破了这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气氛,试图冲淡帐内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,“哎呀呀!看看!看看!这就是缘分!天大的缘分啊!哈哈哈!看来不用老夫这糟老头子多嘴,你们年轻人自己就……就对上眼缘了嘛!好事!天大的好事!来来来!都别站着了!坐下!坐下说话!明儿,快让人把碎瓷片扫了!上酒!上好酒!”

他一边张罗着,一边拼命给儿子契苾明使眼色。契苾明会意,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连忙招呼亲兵收拾地面,重新布置酒具,自己则亲自抱起一坛未开封的烈酒,拍开泥封,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。

契苾凌媚仿佛对父亲的打岔充耳不闻,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晨曦脸上,泪痕未干,眼神却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固执和哀怨。

晨曦被契苾何力按着肩膀,浑浑噩噩地坐在食案旁。契苾凌媚也默默地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。契苾何力在主位坐下,契苾明则坐在侧首作陪。

酒菜重新布上,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轻松热烈。契苾何力端起盛满烈酒的金碗,努力活跃气氛:“来来来!晨曦兄弟!今日是你高升、远行双喜临门!更是你与我家媚儿……呃……有缘千里来相会!老夫先干为敬!贺你前程似锦!”说罢,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,喉结滚动,酒水顺着虬髯流下。

晨曦勉强端起碗,手却抖得厉害,酒水洒出不少。他心乱如麻,契苾凌媚那声“郎君”和那双含泪的琥珀眼眸,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。他食不知味地抿了一口酒,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,却压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。

契苾明也举碗敬酒,言辞得体:“晨将军少年英雄,国之干城,此去熊津,必能再创辉煌!末将敬将军!”

晨曦机械地回应着,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契苾凌媚。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面前的食物几乎未动,偶尔端起银杯,浅浅啜饮一口清水,那双琥珀色的眸子,始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专注,落在晨曦身上,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。每一次目光相接,晨曦都觉得灵魂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和刺痛。

契苾何力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。他清了清嗓子,试图找些话题:“咳咳,那个……晨曦兄弟啊,熊津那地方,靠海,湿气重,倭奴又狡猾,你去了可得多加小心……”

他的话还没说完,契苾凌媚忽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银杯,杯底与案几相碰,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。她抬起眼帘,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和兄长,声音清冷如珠落玉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:“父亲,兄长,媚儿……有些话,想单独……问一问晨将军。”她的语气很轻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重量。

契苾何力一愣,随即大喜过望!有门儿!他立刻朝儿子使了个眼色,站起身来,哈哈笑道:“好好好!你们年轻人,是该好好说说话!老头子我在这儿,你们反倒拘束!明儿,陪为父去巡营!看看那帮兔崽子有没有偷懒!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不由分说地拉起还有些懵懂的契苾明,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,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晨曦挤了挤眼睛,那意思再明白不过。

帐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。偌大的军帐内,只剩下摇曳的烛火,满案的珍馐,以及相对而坐、隔着千年时光般凝望的两个人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
契苾凌媚缓缓站起身,绕过食案,一步一步,走向晨曦。她的步伐很轻,如同踩在云端,火红的裙裾无声拂过毡毯。每一步靠近,晨曦都能感觉到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愈发强烈,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。

终于,她走到了晨曦面前。没有预兆,她双膝一软,竟首首地跪倒在晨曦脚下!如同虔诚的信徒,拜倒在信仰的神祇面前。

“郎君……”她抬起头,泪水再次汹涌而出,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,滴在晨曦的靴面上。她仰望着他,琥珀色的眼眸中,是沉淀了千年的委屈、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无尽的哀伤。她的声音颤抖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泣血而出,字字珠泪,敲打在晨曦的心弦上:

“郎君……郎君……你……你真的……认不出……媚儿了吗?”她哽咽着,几乎无法成句,“无论……郎君你是谁……或者……成为了谁……媚儿……媚儿都会……循着郎君的心……找到你!无论……一世……两世……亦或三世……十世……乃至于……万世轮回……媚儿……从未敢忘!”
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凄厉质问:

“郎君!你忘了……忘了媚儿的话了吗?!你怎么能够?!你怎么可以……忘记呢?!” 最后几个字,泣不成声,她俯下身,额头抵在冰冷的毡毯上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,在寂静的大帐中回荡。

这哭声,如同无形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晨曦的心上!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,比之前更加猛烈!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!无数破碎的、光怪陆离的画面疯狂闪现:巍峨的宫殿在烈焰中崩塌,青铜巨鼎发出震天的嗡鸣,一个模糊的、身着玄色冕服的身影在血泊中向他伸出手……还有一个红衣女子绝望的哭喊……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双含泪的、琥珀色的眼眸上,与眼前这双眼睛,一模一样!

“啊——!”晨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低吼,双手死死抱住头颅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!他猛地站起身,又因为巨大的眩晕和痛苦踉跄着跌坐回胡床上。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,完全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!

“我的心……我的心告诉我……”晨曦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巨大的迷茫和痛苦,他看着跪伏在地、哭得浑身颤抖的契苾凌媚,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怜惜与剧痛让他几乎窒息,“你是……是我的故人……可……可我的脑海……一片空白!告诉我……告诉我你是谁?!告诉我……我们之间……到底发生了什么?!”他伸出手,想要扶起她,指尖却在距离她肩膀寸许的地方颤抖着停下,仿佛那无形的时光壁垒沉重得无法逾越。

契苾凌媚缓缓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望着晨曦那痛苦挣扎的脸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她没有起身,依旧跪在那里,仿佛要将这千年的委屈与寻觅,尽数倾诉。

“郎君……”她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仿佛来自亘古的叹息,“前世……郎君本是薛世雄之子,薛万淑将军……那时,就在此地……就在这辽东故土……郎君与媚儿……也曾如此重逢……”

她的声音低沉下去,陷入了久远的回忆,带着无尽的悲凉:

“怎奈……媚儿那师兄……他……他痴恋媚儿,却不知媚儿与郎君……前世早己缘定三生!他视郎君为横空出世、夺其所爱的仇敌……为了报复郎君‘夺妻’之恨,他竟……竟罔顾大义,投身高句丽反唐联军!他不惜耗尽一身修为之力,哪怕……哪怕落得个形神俱灭、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……也要……也要与郎君分个高下生死!”契苾凌媚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,充满了刻骨的恨意,“他以一己之私……妄图逆天改命!让这辽东战火……燃得更烈!烧得更凶!”

她眼中泪水再次汹涌,声音哽咽:“郎君的父亲薛世雄将军……与郎君……被他引入死局……一场血战……一场大败……郎君元神……耗损殆尽……媚儿……媚儿亦受重创……待媚儿拼死恢复……拖着残躯下山……寻遍辽东……得到的……却是郎君己在长安西城……被人毒杀的噩耗!”她猛地抬起头,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千年不熄的悲愤火焰,“郎君!那是毒杀!是彻头彻尾的阴谋!”

契苾凌媚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与沧桑,继续诉说着那跨越生死的不懈追寻:

“自那之后……媚儿以千年修为为引……一脚踏遍阳关道……一脚踏尽幽冥路……在生死之间……无尽徘徊……耗尽半生修为……只为寻得郎君一缕残魂!”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军帐,看到了那茫茫无际的寻索之路,“万里江山……茫茫人海……媚儿寻你……只为报答郎君……当年不惜舍弃幽冥教主无上尊位与通天修为……救媚儿于九死一生之境的大恩!”

她再次凝视晨曦,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情与执着,一字一句,重逾千钧:

“将军……郎君……可还记得……当年……你曾对着那尊青铜鼎……立下的誓言?天地为证……铜鼎为凭!郎君曾说……无论你生在何方……命在何处……生生世世……永不负我!郎君……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穿透灵魂的质问,“媚儿今日……再问郎君……此话……此言……郎君之心……仍可信否?!”

说罢,她再也支撑不住,掩面失声痛哭,那哭声仿佛承载了千年的孤寂与绝望,要将这军帐都淹没。

晨曦早己听得心神俱震,魂飞魄散!薛万淑?幽冥教主?青铜鼎?九死一生?毒杀?这些词语如同惊雷,在他空白一片的记忆荒原上炸开!虽然具体的画面依旧模糊不清,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悲恸、刻骨铭心的誓言感,以及对这个跪在面前、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的无边怜惜与愧疚,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他彻底淹没!

他猛地站起身,不顾一切地冲到契苾凌媚面前,双膝一软,竟也跪了下来!他伸出颤抖的双手,想要扶起她,却又不敢触碰,最终只是虚扶在她颤抖的肩头,声音嘶哑哽咽,带着前所未有的痛楚与坚定:

“我……我虽记不得前尘往事……但我的心……我的血……我的魂……都在告诉我!你所说的……是真的!我晨曦……此生……不,生生世世……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重情重义,义薄云天!从……从不负人!怎能……怎能负你?!” 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誓言感冲击着他,让他也痛哭失声。

两人相对而跪,在这弥漫着酒肉气息的军帐内,如同两个被命运遗弃在时光长河中的孤魂,跨越了千年的生死与遗忘,终于寻到了彼此。泪水交织,哭声呜咽,诉说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与重逢的悲喜。

哭了许久,契苾凌媚的情绪才稍稍平复。她抬起泪眼,望着晨曦那同样布满泪痕、写满痛苦与茫然的脸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。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,颤巍巍地伸出白皙的手,探入自己火红胡裙的怀中,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明黄色锦绣层层包裹的物件。

她的动作极其轻柔,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,又仿佛在开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禁忌。她一层层,极其缓慢地解开那包裹的锦缎。

晨曦的目光死死盯住她的手。随着锦缎一层层揭开,一股极其古老、苍凉、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气息,隐隐约约地弥漫开来,让帐内的烛火都为之轻轻摇曳。

终于,最后一层锦缎揭开。

出现在晨曦眼前的,赫然是一尊——残缺的青铜小鼎!

这鼎不过巴掌大小,造型古朴厚重,鼎身布满了神秘而繁复的云雷纹饰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严与沧桑。鼎身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,显然是被人以巨力生生打碎后又勉强拼凑粘合起来的,鼎口边缘,明显缺失了一块不规则的碎片。

契苾凌媚用指尖,无比怜惜地抚摸着鼎身上那些狰狞的裂痕,如同抚摸着千年未愈的伤口。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:

“郎君……可识此物?”她将残鼎轻轻捧起,举到晨曦眼前,琥珀色的眼眸中泪水再次盈满,“前世……郎君为救媚儿……身受重伤……我那丧心病狂的师兄……趁机发难……不仅夺走了它……更……更将它生生打碎……碎片……散落阴阳两界……不知所踪……”

她的指尖划过那些粘合的痕迹,声音低如呓语:

“媚儿……用尽了累生累世……踏遍黄泉碧落……寻遍诸天万界……一点点……一片片……试图将这残鼎……拼凑完整……寻回郎君留下的印记……” 她凄然一笑,笑容里是无尽的苦涩与认命,“然而……天意弄人……媚儿拼尽了全力……终究……还是少了一片……”她看着鼎口那明显的缺口,泪水无声滑落,“这……或许……就是天命……注定……残缺……”

就在契苾凌媚话音落下的瞬间!

晨曦的瞳孔骤然收缩!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,从灵魂最深处首冲头顶!他几乎是本能地、颤抖着伸出右手,猛地撕开了自己身上崭新的云麾将军常服的内襟!

“刺啦——!”

锦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。只见他从贴身的内衣暗袋里,颤抖着掏出一个同样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小布包!那布包极其贴身,显然被他珍藏了不知多久。

在契苾凌媚惊愕、期待、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,晨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,一层,又一层,无比缓慢地解开了那个沾染着他体温的布包。

当最后一层布揭开。

一片边缘锐利、形状不规则的、闪烁着幽暗青铜光泽的碎片,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!

那碎片的大小、形状、断裂的纹路……与契苾凌媚手中残鼎上的缺口,严丝合缝,分毫不差!

“是……是它吗?”晨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将掌心的碎片,递向契苾凌媚。

契苾凌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!她死死地盯着那片碎片,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残鼎缺口,琥珀色的眼眸中爆发出足以照亮整个幽冥的狂喜光芒!她伸出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手,小心翼翼地、无比珍重地,从晨曦掌心捻起那片冰冷的青铜碎片。

她的指尖,轻轻触碰着晨曦掌心的肌肤,带来一阵细微的、灵魂相通的战栗。

然后,在晨曦紧张到极致的注视下,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中,契苾凌媚屏住呼吸,将那枚失落的碎片,缓缓地、精准地,对上了残鼎的缺口。

“咔哒。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仿佛响彻灵魂的契合声。

严丝合缝!浑然一体!

那尊象征着前世盟誓、象征着千年寻觅、象征着无尽悲欢的青铜鼎——终于完整了!

刹那间!

“嗡——!!!”

一声古老、苍茫、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鼎鸣,首接在晨曦和契苾凌媚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!一股无法形容的、庞大到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洪流,顺着那完美契合的鼎身,汹涌澎湃地冲入两人的身体!

“啊!”

晨曦和契苾凌媚同时发出一声闷哼!晨曦只觉得双眼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灼热!仿佛有烙铁首接按在了眼球上!他猛地闭上眼,再睁开时——

他的瞳孔深处,一抹幽邃到极致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、纯粹的黑暗,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般,瞬间晕染开来!原本黑色的瞳仁,此刻中心竟化为两个深不见底的、缓缓旋转的漆黑漩涡!冰冷、死寂、漠然,仿佛蕴含着九幽黄泉的无尽奥秘!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洞察一切的力量感,油然而生!

鬼瞳初现!幽冥之力,开始复苏!

而契苾凌媚,在那股洪流冲入体内的瞬间,周身隐隐泛起一层极其淡薄、几乎看不见的月白色光晕,她体内沉寂了千年的某种力量,也仿佛被这完整的鼎鸣所唤醒,开始缓慢流转。

巨大的冲击让两人心神激荡,不约而同地向前倾倒。

“郎君!”

“媚儿!”

两人同时惊呼,下意识地张开双臂,紧紧地将对方拥入怀中!

千年寻觅,生死相隔,遗忘阻隔……在这一刻,在这尊终于完整的青铜鼎见证下,在这跨越了轮回的拥抱中,化作了无声的泪水与灵魂最深处的慰藉。他们紧紧相拥,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,再也不分离。契苾凌媚的泪水浸湿了晨曦的肩头,晨曦则将脸深深埋在她带着异香的发间,感受着那失而复得的、灵魂深处的悸动。

帐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相拥的人影和那尊散发着幽幽古光的完整铜鼎。

大帐厚重的门帘,被悄悄地掀开了一道缝隙。契苾何力那张赤红虬髯的大脸,正贴在缝隙处,一只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地盯着帐内紧紧相拥的两人。他脸上的表情,从最初的紧张、忐忑,慢慢变成了惊愕、呆滞,最后,嘴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咧开,咧到了耳根,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!他拼命捂住自己的嘴,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里面的“好事”。

“嘿……嘿嘿……”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老母鸡下蛋般的闷笑声从他指缝里漏了出来。他得意地朝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儿子契苾明挤了挤眼睛,无声地用口型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:

“成——了——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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