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：
青春期的潮水，远比我想象的要汹涌和复杂。
如果说初中时对那些过分顺眼的同性球星或学长偶尔的心跳加速，还能被归咎于崇拜或友谊的模糊边界，那么进入高中后，某些清晰无比、无法忽视的情愫，则像退潮后的礁石，坚硬而确凿地告诉我——言慕晴，你和大多数人不一样。
真正让我确定的，是那次篮球联赛。我们班的队长，那个在球场上奔跑如风、笑起来牙齿很白的男生，在一次激烈的对抗中摔伤了膝盖。当他一瘸一拐地被扶下场，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，疼得眉头紧锁时，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不是出于队友的关切，而是一种混合着强烈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悸动。那一刻，我想冲上去扶住他的冲动，远超普通朋友的界限。我甚至不敢多看，仓皇地移开视线，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，声音大得我害怕周围的人都听见。
这种认知像一场无声的海啸，瞬间淹没了我。恐慌和迷茫随之而来。我疯狂地在网上搜索一切相关的信息，试图找到某种“正常”的解释，却恰好撞见学校匿名论坛上一个关于“身边有没有同性恋”的帖子。点进去，下面充斥着“恶心”、“变态”、“心理有病”、“离远点”之类的评论，像冰冷的针，一根根扎进我心里。
原来……在很多人眼里，这是不正常的，是会被唾弃的。
我怕了。
我开始失眠，食欲不振，上课走神，连最爱的物理竞赛题都失去了吸引力。巨大的焦虑像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我，我变得沉默寡言，下意识地躲避着父母关切的目光。
细腻的妹妹予乐最先察觉到我的不对劲。她会蹭到我身边，把她最爱吃的布丁推给我，小声问：“哥哥，你不开心吗？是不是乐乐又考不好惹你生气了？”我只能勉强笑笑，揉揉她的头发说“没有”。
爸爸妈妈自然也看出了我的异常。但他们秉承着一贯的“尊重与自由”的教育理念，并没有对我刨根问底。妈妈只是在某天晚饭后，温柔地问我：“慕晴，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？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妈妈说，别忘了，妈妈可是你的头号粉丝。”爸爸则是在给我送新打印的文献时，推了推眼镜，用他那种独特的、带着理性关怀的语气说：“慕晴，情绪波动是青少年期的正常生理心理现象。如果遇到无法自行调节的困扰，寻求帮助是高效且明智的选择。”
他们的理解和宽容，反而让我更加愧疚和煎熬。我害怕一旦说出口，现在这份温馨平静的家庭氛围会被彻底打碎，我会从他们的骄傲，变成他们的耻辱。
那种纠结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撕裂。
终于，在一个予乐去上绘画班的晚上，家里只剩下我和爸妈。客厅里很安静，只有爸爸翻阅期刊的细微声响和妈妈画笔扫过画布的沙沙声。我坐在沙发上，手指紧紧攥着衣角，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。
酝酿了无数次的话，在嘴边翻滚，却重如千钧。
“爸，妈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，几乎不像我自己的。
他们同时抬起头，看向我。妈妈放下画笔，爸爸合上了期刊。
“我……我可能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，闭上眼睛，像是要奔赴刑场，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句话挤了出来，“我喜欢男生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我立刻低下头，不敢看他们的表情，等待着预料中的震惊、沉默，甚至是失望和质问。时间仿佛凝固了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。
几秒钟后，我听到妈妈轻轻起身的声音，然后，一个温暖柔软的拥抱包围了我。她什么也没说，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，像小时候哄我做噩梦时那样。
我惊愕地抬起头，看到妈妈的眼睛里没有厌恶，没有不解，只有满满的心疼和温柔。
爸爸也走了过来，他没有拥抱我，只是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坐下，目光平静而深邃地看着我。他推了推眼镜，开口，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：
“慕晴，首先，谢谢你愿意信任我们，告诉我们这件事。”他顿了顿，像是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，“性取向，在生物学和心理学上，其成因复杂，并非疾病，也非选择，更不是错误。它只是人类自然多样性的一部分，就像有人是左撇子，有人对花粉过敏一样。”
我呆呆地看着他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。
妈妈替我擦掉眼泪，声音轻柔却坚定：“傻孩子，这有什么不正常？爱本身就没有错。你喜欢谁，是男生还是女生，都不改变你是我们儿子这个事实。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骄傲。”
爸爸接着说：“外界或许存在偏见和不解，那是因为认知的局限。但你要记住，你的价值从不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之上，更不由你的性取向决定。你的智慧、你的善良、你的担当，这些才是定义你是谁的核心。”
“可是……论坛上他们都说……”我哽咽着，把那些可怕的词复述出来。
“无知者的喧哗，无需在意。”爸爸的语气斩钉截铁，“我们的家庭，永远是你的后盾和港湾。你需要做的，是接纳自己，保护自己，然后，像以往一样，去追求你想要的人生和真理。”
那天晚上，我们谈了很久。爸爸从科学角度帮我分析了性取向的成因，妈妈则用艺术家的感性告诉我爱的多种形态。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和失望，只有全然的接纳、理性的引导和深沉的爱。
压在我心头那块巨大的、冰冷的石头，终于在他们温柔而坚定的言语中，一点点融化、消散。
海啸退去，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坚实而温暖的岸上。岸上有我最爱的家人，他们从未离开，也永远不会因为我是谁而抛弃我。
巨大的疲惫和释然袭来，我靠在妈妈怀里，哭得像个小孩子。
我知道，未来的路也许还会有坎坷，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。因为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妈妈。
他们告诉我，爱，从来只有真心与否，没有正常与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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